第九章 赫克托尔
在构成史诗般的英雄世界的所有人格当中,只有一个纯粹的英雄,永远的英雄——赫克托尔(Hector),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Priam)的儿子,特洛伊城对抗由希腊人发动的种族灭绝大屠杀之潮的最后防御。赫克托尔既是爱国者,又是一个父亲(father);爱国者(Patriot)和父亲(Pater)这两个词有着相似的发音,而且正如我们很快将揭示的,几乎有着相同的意义。
阿喀琉斯(Achilles)和他的丰功伟绩是伊利亚特的统治力量,但他的统治带着一种嗜杀成性的暴怒,这一暴怒无边无际,以自我为中心,缺乏鉴别能力。他的勇气与力量无与伦比,却被狂傲自大腐蚀。他英雄的荣耀也纠缠着一种病态,直到故事的结尾,他才在痛苦这剂良药的帮助下得以痊愈。
《奥德赛》(Odyssey)讲叙尤利西斯(Ulysses)冒险的故事。但尤里西斯的冒险充满了狡诈,而且他的目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上天赐予的天分——英雄必须毫无保留地付出的天分——隐藏了他自身才能的发挥,他事实上是自身才能的发明者。在这里,英雄被功利主义玷污。尤里西斯充当了自由市场法则的先驱,他的准则根本不是绝对奉献:他朝着现代世界的方向投下了惊鸿一瞥。他还受到自我中心主义的影响,尽管其方式是新奇而有意识的。
赫克托尔与他们不同。当然,他并不是对诱惑毫不动心,但他能对抗愤怒,像那些奴役阿喀琉斯的愤怒;他也能抵御新异事物的诱惑,像那些勾引尤利西斯的诱惑。他被女人的温情与理智深深吸引。他所面临的诱惑绝对不是丑恶可耻的,而是以一种真正考虑了所有人需要的精神而奉献出来的。然而,这些诱惑与他的职责世界背道而驰。赫克托尔听到了爱与关怀的召唤,提议协商和谈。他理解了女人们的动机并承认了她们的理智。但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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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了她们,为了一些不带任何道德偏见的理由。
我们在《伊利亚特》(Illiad)中发现的赫克托尔,被神奇的力量指引,但他并不是一个非理性的人物。他言辞简洁,有着影响我们、打动我们的力量。许多古代英雄所拥有的特质中,有一个是赫克托尔不具有的:他没有自大(hybris),或者说没有可以造成灾难的狂傲,这种狂傲使阿喀琉斯、阿伽门农(Agamemnon)的灵魂变得错乱;这种狂傲还使得尤利西斯在双眼已瞎、饱受磨难的塞露普斯(Cyclops)面前,无节制地放飞自己的怒火。
《奥德赛》讲述的是一个与旅程、野营、盛宴和家庭有关的故事,而《伊利亚特》却作为战争史诗而流传。但是,战士的盔甲在第六篇时突然裂开,在其中我们发现了生活在特洛伊城墙里的内在生活,城市的心脏与脉搏。我们跟随着赫克托尔在以女人的出场为特征的地方漫游。
毫无疑问,赫克托尔会对这些女人说“不”,永远回到有着他男人职责的领地:他拒绝接受任何将她们的亲密拥抱与他公开的军事义务调和起来的概念。而且,他所说的不,有着一种女人能够理解的特质,因为它与自大无缘。它为何与自大无缘,是因为它出自一个父亲之口,而不是一个男人。然而,他是一个父亲,当牵涉到他的儿子时,是最容易偏离常规的。
赫莱鲁斯(Helenus)是所有预言师中最受尊重的一个,他告诉赫克托尔:希腊人的进攻之所以令人生畏,是因为有雅典娜女神的支持;而唯一可能的补救就是特洛伊城的女人,她们应该将最美丽的礼物进献在女神的祭坛上,来祈求她。赫克托尔刚刚正被鼓励引领他的战士进行一场反击:他折回前进的步子,回到特洛伊城。这一方向的逆转不仅是身体上的:它首先是心理上的。他从男性的世界回到女性的世界,回到家的城墙内,到达一个神殿,而掌管神殿的神也是一个女人。赫克托尔知道怎样与女性交流,而英雄史诗也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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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再次出现同一主题的组诗,表现一个战士与他生命中的女性力量相接触。
赫克托尔与全部聚集在一起的特洛伊女人相遇了(VI, 237-41)。人群中每一个女人都有丈夫、儿子、父亲、兄弟:她们每一个都想知道她们的男人在战场上结果怎样。然而,赫克托尔能够将职责摆在欲望之前,而且能不带任何说教地这样做。他说,现在不是关注个人命运的消息的时候,个人命运在天意之风中不断转换并摇摆。反过来,现在是向神去祈祷,关心整个特洛伊城的命运的时候,因为这是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问题。
赫克托尔继续前行,到王宫去见他的母亲赫库巴(Hecuba)。他在姐妹们的房间里见到了她。王后去见劳黛斯(Laodice),她女儿中最美丽的那个。赫库巴拉着他的手说:“我的儿子,你为什么而来?你从战场上回来,在那里,可恨的亚加亚人造成了巨大的伤痛……来吧,带上美酒,把它献给宙斯和诸神。你自己也喝上一杯,从中获得些许安慰。美酒能给疲惫的人以力量,你为了你的人民无休无止地战斗,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要给我美酒,可敬的母亲,那样的话我不会失去力量,也不会忘记勇气。我也不想去向宙斯祈祷,因为我的手还没有洗净,带着尘土与血迹……但我请求你和特洛伊城的女人们一起,去到雅典娜神殿,为她带去最丰饶的礼物……”(VI, 237-311)。赫库巴按照他的吩咐,将妇女们召集到一起,带着她们来到女神的祭坛,在那里她们献上了最美丽的祭品。但雅典娜拒绝了她们。
女性所代表的危险从两方面开始夹击。首先,身为王后的母亲显示了她的爱与权威,目的是劝诱她的儿子采取一种行为方式,那种恰恰是他最害怕的行动:从战场上退出;坠入以自我为中心的深渊;放弃意志,沉湎于美酒当中。然后我们遇到雅典娜——一位女神,她的女性气质是全副武装、充满智慧的,与母性毫无关联——她表现出一种威武不屈,这与赫库巴的祈求完全相反且相互补充;雅典娜的冷酷结束了一场插曲,这场插曲以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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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分热情为开场。同时,赫克托尔继续着他的生命历程。
接下来我们看到赫克托尔位于特洛伊城要塞的最高点,在营房中有一个人,是荷马所讲述的故事中所有灾难与不幸的源头:他的弟弟帕里斯。他引诱了海伦,由此引发希腊人的报复和他们对特洛伊的进攻。我们见证了另一场与含糊不清的声音的遭遇,而且又是女性的声音。就在不久以前,这一含糊不清的声音从一位有着武士性格的女神嗓子中发出;在这里,它来自一位有着女性特征的武士。而且与先前想让赫克托尔卸下盔甲的母亲的女性声音完全相反,我们这里听到的是一个迷人美妇诱惑无穷的声音。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帕里斯在擦亮他的盔甲,关心自己的外貌甚过其勇猛。赫克托尔的指责比敌人的刀剑更锐利,且更伤人:慌乱中,精心打扮的武士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行为,准备好马上回到战场;他与海伦呆在家里,是为了倾吐自己个人的痛苦。
现在,这个有着绝世容颜的美妇转向赫克托尔,用甜美如蜜的言语来跟他打招呼:“我爱戴的兄长,我男人的兄长;我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坏女人,在出生之日本应在暴风骤雨中死去,在汹涌波涛中沉溺……既然神灵有着不同的旨意,我至少应当希望成为一个比这个男人更强壮的男人的新娘……然而,你,过来,靠近一点,坐在我身旁:你的心中痛楚无比,是由我和帕里斯造成的。唯一的宽慰是知道有一天,我们的痛楚会被诗歌来吟唱。”
“海伦,如果我真的值得你爱戴,请不要叫我坐下。你不能说服我,因为我的心焦躁不安,想要回到特洛伊的人民期待我去的地方。你最好劝说这个人动作快一点。我必须回家去和我的新娘和儿子打招呼:我不知道明天我是否能回家,还是已丧身在亚加亚人的武器之下。”(VI, 321-68)
赫克托尔继续他的行程,回到家中。他寻找妻子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房子里没有人。他询问仆人。他的妻子已经与乳母和年幼的阿斯蒂阿纳克斯(Astyanax)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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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但不是到别的女人那里,也不是去雅典娜神殿。她双眼含泪地跑了,似乎已疯狂,跑到俯瞰整个战场的塔楼,去看她的丈夫是否也已被前进的希腊军队杀死。因此赫克托尔必须再一次调整他的行程。他没有停歇一下来喘口气,折回到从城市中心通往城门的路。在那里他找到了他的家人。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不语,笑容可掬。
但安德洛玛刻泪流满面地来迎接他,紧握着他的手说道:“不幸的人,正是你的英勇将导致你的死亡。你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毫不同情,也不同情我,一个即将成为寡妇的人,当所有的亚加亚人一起来围攻你的时候。但没有了你,我最好也是去死吧。如果你死了,将不会再有甜美的日子。如果你死了,我将只会拥有痛苦。我不再有一个父亲,也不会再当母亲。我的父亲……和我所有的兄弟,都被阿喀琉斯屠杀了。……我的母亲被阿耳特弥斯(Artemis)杀死……赫克托尔,对我而言既是丈夫,又是父亲、母亲和兄长。不要让孩子成为孤儿;不要让我,成为寡妇。”然后,她努力想用男性的语言来说出她最后的理由:谨慎与懦弱并不是一回事,却与最好的军事策略不谋而合。“与我们一起呆在这塔楼上,将军队召集在野无花果树下,在那里城墙是最脆弱的,人们必须拼死抵抗来保护它们,而不必无畏地冲进战场。”(VI, 369-439)。
然而,英雄是不会受计谋的支配左右的,而只会被荣耀的准则指引,这一荣耀的准则要求他坦然对抗敌人。面对想要活下去的妻子和儿子,这世上没有一种声音可以解释清楚,追求悲剧性命运的需求是什么。现在,与女性的声音相对峙,他再也无法逃避痛苦的体验。在海伦和他母亲的言辞背后,有着一种对力量的需求的微妙暗示,现在已经消失。现在,女性声音里隐藏的对抗性质也已经消失,赫克托尔听到的仅仅是一种忠诚与忧郁,对此他已能完全确认,因为实际上它们也是他自己的声音。冲突已经完全消失,而共有的认同感得以保留。
《伊利亚特》标志着西方英雄史诗的开始,而且确确实实还是西方文学的开始。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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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史诗传统中的作品,在其中爱的主题似乎既已到达顶峰,又已临近结局。为什么赫克托尔与安德洛玛刻的对话承载着如此多的忧郁与死亡的预感?为什么它的脉脉温情至今无人超越?文学将为我们呈现其他更伟大的情感,但从未有过与此类似的和谐感觉。荷马不仅确立了英雄史诗的标准,还确立了关于不屈不挠、无可置疑的爱的准则。他第一次吟唱这样的故事,把它馈赠给我们所有时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所有这一切。但如果我没有在战斗中,在特洛伊的男人和女人面前,就会蒙受太多的耻辱。我一直学会要坚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也知道特洛伊城将会灭亡,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普里阿摩和我们所有的人民。但我不会想到他们的痛苦,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或我的兄弟。我会想到你……想到亚加亚人把你带走时你的哭喊。在那一天,我将已躺在大地的怀抱。”(VI, 440-465)
说完这些话后,赫克托尔朝着儿子伸出了双臂。但男孩找寻着躲避之处,哭叫了一声,紧紧抱住他的乳母:孩子被他父亲的盔甲和以可怕的马鬃为顶饰的头盔吓坏了。
父亲的形象,正如我们在赫克托尔身上所见到的,是单向的,让人不可思议。就像亚伯拉罕,当他向艾萨克(Isaac)举起刀子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父亲的身高的尊重,但对位于表面之下的事物的洞察却是缓慢的。他对于神圣父亲的尊敬是值得推崇的,但他自己扮演父亲的角色时却稍嫌笨拙。从激烈的战斗中回来以后,赫克托尔证明了他对宙斯这位众生与诸神的父亲的忠诚。他拒绝母亲让他饮一杯美酒来向神灵表示敬意的邀请,以双手仍然沾满战斗中的泥土与血渍为理由。然而,他对自己与天父的关系之性质的意识,与他与尘世间孩子的关系的意识,却是天壤之别;或者说对于他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真实意象的意识,也是如此。他能意识到自己浑身沾满了灰尘与血迹,却忘记了包裹在他身体之上,那防御性盔甲的硬壳。他的盔甲,不是在提供防御敌人的保护,而是处在他自己和儿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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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所有互补性的情形中,对于父亲是什么的了解,并不能成为当好父亲的有效基础。父亲还必须了解自己的儿子,并理解父亲—儿子关系的性质。这个不知狂傲为何物的男人,却在不经意中暴露出,他没有能力伸手拥抱孩子。我们可以说他不再与生活在内心的内在儿童有接触。他对于成年的武士已太熟悉,因此疏远了他的内在儿童。
就在此时,父亲与母亲相视而笑。赫克托尔除去头盔,把它放在地上,能够拥抱儿子了。英雄被这一小事件唤醒,他现在意识到,当一切已成定局,再让自己沉浸在忧郁中将十分危险。对于未来,他构建了美好的愿望;他将儿子举过头顶,用他的双臂,同时也是用他的无限关怀。这个姿势,在接下来的所有时代,将是父亲的标志。1
赫克托尔在为男孩祈祷,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挑战史诗时代的法则:
“宙斯还有诸神,请让我的孩子变得强壮。有一天,能看到他从战场归来,你们当中有一个会说,‘他远比他的父亲强大’。”(VI, 440-79)
这些言语是革命性的。赫克托尔的祈祷与神话中永恒不变的无所不能是背道而驰的;它将孩子变成了儿子,而儿子变成了一种希望,希望获得比神化的过去所提供的一切更好的一些东西。史诗时代的习俗坚持认为,从一代过渡到下一代当中,人总是变得越来越弱小,这样就可以将力量赋予过去,有着难以达到的典范的功能的过去。(《伊利亚特》, I, 271; V, 303, XII, 383, 449: 赫克托尔自己都说,他扔了一块巨石,这一巨石是“我们时代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几乎无法抬起的”XX, 287; 《奥德赛》, II, 276-277)。但在这里,我们看到赫克托尔向诸神祷告的却恰好是其反面:让他的儿子变得比他自己更强大。即使在今天,都很难想像有如此宽宏大量的父亲。今天我们遇到的大多数有关父—子关系的解释,都不断地纠缠着猜忌与杀气腾腾的嫉妒的因素。在现代的大脑中,在它发明出这种疑虑的同一时刻,也在尝试着去否认这一公理专门适应于最近的情形,而是在希腊神话当中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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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渊源。弗洛伊德认为父亲与儿子之间充满杀气的对立可以追溯到希腊国王俄狄浦斯(Oedipus)。除了这类理论推测之外,代与代之间的不信任与冲突现在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正是现代的父亲,不再被允许让自己在没有盔甲的保护之下,而为人所知。
阿斯蒂阿纳克斯的成就,从当时的观点来看,是希腊人认为难以想像的:他为自己的父亲带来了未来的希望,在顷刻之间,他成功地将父亲与母亲联系在一起,通过共同的情感而结合。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他们甚至发现彼此之间无法对话,却被一个尚无法言语的儿子融合起来。这一场景暂缓了史诗时代的严峻,带来了一丝亲密的,甚至有着基督教的感情的氛围,似乎时空发生了错位。
在赫克托尔与特洛伊女人的屡次碰面当中,他拒绝的是什么呢?他拒绝的是女人本身,还是自己内心中他认为荒谬无比、女性化的那种感觉?难道他能战胜对敌人的恐惧,却害怕自己情感的力量?在一个以侠胆雄心著称的武士身上,却有着如此过分的自我防御,其意义何在?
为何这样一个与我们相距如此遥远的人物——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里的一个中心人物——却能如此成功地深切打动我们的情感,胜过其他所有他自己的时代或任何时代的英雄?他的言语似乎就在耳际,就像一个朋友的声音,或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声音,仿佛就在昨天,还在我们的耳边回响。
赫克托尔作为神话英雄的地位完全源自荷马的史诗。2不像其他希腊的英雄,他没有在大量的故事中露面。这里,再一次,我们可以称他为偏离常规的英雄,完全摆脱了傲慢与自大。然而,后继的时代,都把他当作自己时代的英雄。
赫克托尔是一个武士,同时是一个家庭中的父亲。其他史诗英雄也都拥有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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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为人之父的状况与身为武士的状况却依然毫不相干。在史诗时代的范围内,赫克托尔作为父亲的宽宏大量,是一种反常的现象,与当时的时代毫不相称。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觉得与他如此接近的首要原因。
尽管在城墙的保护之下也能抵御外敌,赫克托尔还是冲向广阔的战场。他从不看重这类物质方面的优势,因为他把它看作是一种道德上的失败。他置身于特洛伊军队的最前列,为的是为其他人树立一个表率(VI,445;XXII, 459)。他作为一个不为愤怒所驾驭的父亲的特质,在他无需发号施令就能教导他人这一点上,又再次出现了。赫克托尔将手中的剑看作履行职责的工具,而不是一种荣耀。只有在他生命行将结束的那一刻,当他击倒普特洛克勒斯(Patroclus)之后,而后又因此而被杀之前(XVI, 结尾部分),他的声调当中才透着一丝狂喜。然而,在这里,我们在处理一种叙事方面的需要,因为史诗认为命运的战车总是被意义,而不是被机遇所引导。因此,如果赫克托尔很快将会被阿碦琉斯杀死,这一事件必须有一个理由才能发生:至少有某一个单独的时刻,在此时,赫克托尔,人类不完美的英雄,犯了过于骄傲的罪过。但我们所见证的,到底是一个骄傲男人的狂喜,还是只是一个绝望的男人,听到命运的战车飞奔而至,明白它所带来的下一次死亡就是他自己?
赫克托尔自己明白,他如此做的理由,就是为了保卫他的家、他的城市(在他的时代,这些国民被看作是一种延伸的家庭)这一目的而战,以抵御敌人致命的进攻;而且再一次,根本与当时的史诗时代毫不相符(VI, 262, 403;XI, 243, XV, 496; XXIV, 215,500, 730: 不仅赫克托尔如此说,连他的父亲、母亲、妻子,甚至是诗人的画外音,都是如此)。赫克托尔已经拥有一个父亲的地位,不仅在亲人的眼里,而且在国民的眼里。就在同一时刻,他是两种相当现代的事物:一个家庭的父亲,一个国家的父亲。他明白,在某一天为一个孩子创造生命是不够的:那种为人之父的天分必须每一天都能重复,而且在不同的层面上。他必须每天将自己暴露在死神面前,为的是使孩子们和国民都能免遭希腊军队的毒手。史诗与悲剧都记录了事实上很快就会发生的种族大屠杀的场景:希腊人将孩子们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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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摔得粉碎(《伊利亚特》,XXII, 64; XXIV, 735; 欧里庇得斯,《特洛伊女人》,721-723)。而且,特洛伊的人们已经意识到赫克托尔与将来的一代人之间的联系,并通过他们为他的儿子所选择的名字表达出来:阿斯蒂阿纳克斯(Astyanax)——“城市的保卫者”(《伊利亚特》,VI, 403;XXII, 507)。环绕着特洛伊的护城墙不止由赫克托尔单独一人组成;它还由他看到的站在他身后的儿子组成。
现代人的思维也许会认为赫克托尔的动机完全是正常的。但如果按照迈锡尼的标准来看——当父亲是按照古老的权利与他们的孩子联系在一起,而不是根据责任相联系时——赫克托尔的态度根本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似乎《伊利亚特》当中的一个人物将要开启一盏电灯。那是一个为声名、荣耀与黄金而战的年代,而在这儿我们却发现有一个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带着忧伤的情感为他的孩子们而战。
阿碦琉斯与尤利西斯如果突然面对他们通常设法压抑的情感,就会为自己流下不体面的眼泪(《伊利亚特》,I, 357; XVII, 35; XXIV, 511; 《奥德赛》, VIII, 86, 522; XVI, 215)。赫克托尔有着一定水平的调节情感的能力,这对于一个古老的英雄来说,也是全新的:他不仅有勇气面对战场,也有勇气去面对回忆与情感。在第六篇中,他带着一丝忧郁叙述自己的痛苦,聆听妻子述说她的痛苦,却没有流泪。他的高贵与尊严博得了我们的尊重,使我们认同于他,尽管他是一个古老的英雄,与我们如此不同。事实上,赫克托尔与其他的武士不一样,他不会甘居愤怒的奴役。愤怒甚至也许是他向往着去体验的情绪,而他理所当然也愿意用愤怒去替代他的忧郁。但他知道,一个人的性情是让人无处可逃的,就像决定了性情的命运一样,令人无法摆脱。
尤利西斯让我们着迷,阿碦琉斯让我们激情燃烧,而赫克托尔却唤醒了一种柔和的温暖感觉,就像某个我们深爱的人再一次回到家中,我们的心窝感觉到的那种无法描绘的舒坦。与其他英雄相比,他代表着某种更为真实的事物,而它的真实使他与我们更加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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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将赫克托尔环绕的那种伤感的感觉,正是他作为我们心理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标志;但并不是我们的社会现实的一部分。使得他的故事如此真切、如此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并不在于他持续在场的生命,而在于他的死亡与不在场这一事实。他的故事也是关于父亲的存在内在的不稳定性的故事,不管发生在哪个时代。这也是为什么赫克托尔的故事如此触动我们心灵的另一个原因。除了包含一种古老的关于负责任、有远见卓识的父亲的描述,它还有着一种预言的特质,预见了历史最难以挽回的事件之一,预先宣告了父性制度的衰弱与死亡(VI, 447-465)。赫克托尔是我们想要拥有的父亲形象,但我们知道,那一形象将在与以更暴力的形式表现的男性特征的斗争中,宣告终结。
那个手执长矛,冲向抵抗希腊军队的战场的赫克托尔,穿越了我们有着最深刻的伤感体验的心田。他所表现出的父亲姿态,已经不再简单的是英雄式的;他就像一个猎手,或一个农夫,走向房子前的田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田野中所包含的生命带回到家庭中。我们不再能意识到这样的意象逼真的现实性,因为我们今天与自然之间的距离,已经使得父亲的任务,不能被他的孩子们明了。
甚至赫克托尔的宽宏大量也是一种朝向死亡的命运的工具。在一场公平而诚实的角斗接近尾声时,他将自己的剑递给了亚甲斯(Ajax)(《伊利亚特》,VII, 303)。但当亚甲斯在绝望中崩溃时,正是这把剑,就像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告诉我们的,他用来杀死了自己(《亚甲斯》, 661, 817, 1026)。
赫克托尔的家庭如此声名显赫,无疑并不只归功于荷马所描述的那些。为什么,在其他好几万行诗句当中,讲述他们的故事的诗句会如此重要?在史诗英雄风格的内容当中,第六篇在《伊利亚特》当中已经有点异常,而对这个家庭的描写,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它几乎是一个犹太教与基督教所共有的情节,在错误的世纪发生在错误的国度。在某种意义上,它将一个神圣的家庭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在这个家庭当中,父亲是一个真实而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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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存在:不是形而上学的,也不是由以一个谦卑的类似约瑟夫的养家糊口的父亲为代言人所代表的。在另一层意义上,它预先告知了在一千年内都不曾出现的紧凑型核心家庭,在一个基本社会组织还处在较为复杂的部落氏族群体的时代,描述了它。如果赫克托尔与安德洛玛刻和阿斯蒂阿纳克斯的相遇是一个受限制的父权制家庭的先兆,它也宣告了这一家庭将要承受的懦弱的折磨。
这样的家庭当中,父亲的传统角色就是每天离开家庭这一修整场所,为面对整个世界的战斗而全副武装——是实质上的还是象征性的,差别不大。在掌握进攻的艺术之外,正如进攻性的武器所表现的那样,父亲必须全副武装,来保卫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盔甲、盾牌与头盔重重包裹。正如这些防御设备已经生锈而僵硬,父亲的活动也变得机械化,而他发现自己成了岁月良久的疾病的牺牲品。
每一时代都尝试着将父亲浸润在这两种武士的态度当中。进攻性不仅体现在时刻准备战斗当中,也体现在坚决的声音与能迅速作出决定的能力当中。这一防御性的姿势,不仅在父亲对抗敌人时体现出来,还体现在他对情感以及对家人的要求的阻抗当中。甚至,在他自身的人格当中,他对于阿尼玛(anima)来自理智的要求作出让步也产生阻抗。由于温柔可以颠覆秩序与计划,它必须处于冷漠、坚强与严格的态度与行为模式的控制之下,就像一套盔甲的硬壳。
我们已经了解到,在人类进化久远的波涛汹涌当中,父亲是新近出现的细微浪尖。甚至雄性在攻击性方面的特殊能力,也并不总是一种丝毫不变、牢固建立的已知事物,它也不会在所有低于人类的物种当中找到。在那些雄性为争夺交配权而竞争的物种当中,它们的争斗大多是仪式性的,而它们能够施予其他人的伤害也受到高度限制。在通过猎捕得以生存的肉食性物种当中,猎物同时被雄性和雌性一起击倒并杀死。雄性对于猎捕与战争的垄断并不是一种天性:它是人类的发明。因此,父亲在攻击性方面的特殊能力在更大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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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是文化性的。
父亲,反过来又是历史与文化的儿子,在某一天规定了与他们的女人及后代的最初契约,接受了为他们的生命负责的职责。但任何这样的承诺都缺乏一种本能的基础,这意味着它因此必须被教晓,而且在属于个体的心理生活的自我教育过程当中,必须不断地被坚持。遵守这一承诺并继续其存在的威胁,不仅来自于外部的世界以及文明这一方的可能逆转,同样也来自于每一个父亲灵魂当中,那些诱惑他退行到一种非天性的态度的力量。
作为驱走父亲回归到不负责任的个人主义的可能性的咒语,古代的人们为他提供至高的荣耀,将他抬高到神的水平;而父性状态的不稳定性,也通过将他封闭在权威与好战的盔甲当中,使他慢慢获得权威与战争的垄断权利,而得以隐藏。在历史的破晓阶段,被召唤来运作的这一器械已经僵化,因此关于父亲的天性,已经无法评说,相反却揭示了它的对立面:一种退行到天性的恐惧,一种回归到无意义的恐惧。如果母亲失去了文化赋予她的权威,她依然可以成为一个母亲。如果父亲失去了那种权威,他也失去了继续作为父亲存在的确定性。
父亲的特质可以归结为武器与盔甲这一事实,有着一定的重要性。不像犄角、长牙或利爪,这样的事物从来就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产品。每一个将要成为父亲的儿子,都必须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得这些武器。而且并不是任何一套盔甲,在历经一段时间后,就可以转化为皮肤的替代品:它有着外衣的天性,因此可以脱下来,并在准备战斗的时候再次被披挂起来:除了会令人不自然外,穿着盔甲睡觉、休息或做爱会导致无法忍受的折磨。
一套盔甲是关于父性制度的复杂隐喻。就像所有文明的架构必须以最近的和脆弱的形式来表现它们自身,每一个社会和每一个家庭也必须重新发明它们,父亲的权威仍然是矗立在黏土之上的巨像。 即使是最狂傲自大的父亲,也会在无意识的某个黑暗角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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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真相的存在。不管他的教育是否基于军事的价值,他对于知觉到其地位的脆弱性的回应,总是带来将他自己用盔甲保护起来的诱惑。
一个家庭当中的父亲所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不仅仅单独位于他自身和外部世界之间,在他自身与其他父亲之间,他还将自己保护在家庭之外:远离将要长大成人的儿子与女儿,远离一个有着竞争性态度的配偶。更有甚者,他们的状况,扎根于本能当中——自然的朝向成长与自我肯定的驱力——而且他们也能够维持并发展它,不需要任何类型的文化构建的帮助,如权威等。在另一方面,父亲的状况,却建立在将人格的各个方面全部压抑的基础上,这些人格的各个层面,与主张权威格格不入。但是自我监督远非真正的自我了解;而压抑只能在某一特定的时期履行其职责。因此,父亲尝试去删除人格中任何削减其权威的部分,或者简单地说,就是那些多愁善感,这种尝试就变得比以往更剧烈。换句话来说,真正“坚固”的父亲,在心理上、在社会上,都需要一套盔甲,不仅在他与其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当中,在处理自己与家庭成员的关系当中,而且在对待自己的时候。文明,在时代的进程当中,因此学会了将他装备,所装备的就是我们可以轻易地称之为内在盔甲的东西。
总是“坚持自己的原则”的父亲不会根据环境来改变自己的行为。不断变化的立场与态度使得维持人格的任务变得十分复杂。这一点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正确的,对父亲则尤其如此,因为稳定性被认为是组成父性特质的一部分。一种人们每天都在训练自己采取的态度,不会突然被放置一旁。一个人不会从自己的那套盔甲当中走出;他甚至会在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威胁之下也穿着它,甚至在妻子和孩子们的陪伴下也穿着它。一个总是穿着一套盔甲的人,会变得习惯于相当受限的僵化的活动。
父—子关系总是带有一种发明的记号,同时带有一种父亲意愿的行为的记号。一个按照他所选择的角色来生活的父亲的行为不是“本能的”。然而孩子,不管其性别如何,没有这种去接受,或承认父亲天性的人格任何变形的倾向。孩子可以延长自己与母亲之间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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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前的共生状态,但却没有工具用以建立与父亲的社会化行为之间的联系。正是父亲为孩子负起责任的意图,成了他们之间直接沟通的障碍。一个父亲和一个孩子在开始了解彼此之前,必须首先研究对方。这也是为什么当看到直率的赫克托尔试图拥抱他的儿子,却忘记脱下头盔时,我们会微笑的原因。
因此,赫克托尔是一个传统父亲古老的隐喻,但也是一个父亲与母亲和孩子的世界有着无法弥补的距离的古老隐喻。当母亲与奶妈和年幼的阿斯蒂阿纳克斯交流时,没有碰到任何问题,而赫克托尔完全不同的形象,却吓到了孩子。在试图拥抱孩子之前,赫克托尔必须除下他的盔甲。他会忘记这样做的原因就是,他已经对于身穿武士的盔甲,变得毫无意识。
与基督一样,却在基督之前许多个世纪,赫克托尔也是单独面对死亡的最后时刻的。阿碦琉斯回到战场,为朋友普特洛克勒斯报仇,而后者是赫克托尔根据战斗的法则,挑战了他,并把他杀死。正如他之前为自己的个人荣誉而战,阿碦琉斯现在是为了满足个人报仇的渴望而战。被他疯狂的进攻所征服,特洛伊人落荒而逃,在城墙背后躲避。只有赫克托尔留在了平地上,拒绝将自己保护在特洛伊城的大门之内。他觉得自己有愧于特洛伊人,因为他们是在他的命令下进入战斗的,基于他认为阿碦琉斯不会回到战场的信念。他也明白,自己就是阿碦琉斯所寻找的人,而他的职责就是接受阿碦琉斯的挑战(《伊利亚特》,XXII, 1-91)。
他的父母哀求他,大声叫唤,说他应该在城市稳固的城墙之后躲避起来。面对一个本能的雄性——退行到野兽的状态(指阿碦琉斯,译者注)——虚弱而孤独的父亲被建议寻找一个攻不破的子宫的保护。但赫克托尔拒绝了。那里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一个人不能通过另外一种退行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免遭退行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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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克托尔也知道他并不是阿碦琉斯的对手。他试图去寻求妥协。女人们的声音,建议他去寻求一种通向和平的路径的声音,显然与他内心的某些东西相呼应。他最终挣扎着去对抗自己的内心(thumos)3,他的内心建议他去与敌人签订和平的协议。他拒绝了来自内心的意见,并不是因为他的骄傲将它们拒之门外,而是因为他知道,在他的内心打动了他的那些情感,是不会打动阿碦琉斯的(XXII, 96-130)。
阿碦琉斯站在他的面前。在这一刻,赫克托尔被恐惧笼罩。这揭示了赫克托尔的复杂性,这一复杂性使他与那些总是,且仅仅是光荣的形象完全不同。一个父亲的意志,一个保护所有人的保护者,在一个原始的求自保的冲动面前退却了。
赫克托尔被他的对手追逐着,绕着特洛伊城跑了三圈,绕着作为避难所的城墙,而他曾相信没有这城墙,他也能够胜利。如果城市保护性的拥抱就是一个母亲的象征,脱离城墙的区域,则是一个即使是父亲当中最强壮的一个,也会发现自己孤独而被抛弃的地方。
就在赫克托尔和阿碦琉斯绕着城墙跑第四次时,宙斯在用他的金质天平称量他们的命运,而赫克托尔的命运沉向死亡的领域。神灵抛弃了他(XXII, 136-213)。事实上,雅典娜还带着最后的诡计,降临到战场上,并以赫克托尔的兄弟德伊福波斯的模样出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可以翻译成“害怕神灵的人”)。赫克托尔把他兄弟的在场看作是友谊的表现而放心了,他决心去接受战斗。而且,他内心的责任感被重新唤醒,他向阿碦琉斯提议,最后进行谈判,而没有立即采用武力。赫克托尔承诺说,如果他成功地杀死了阿碦琉斯,他不会抛弃他的尸体,让他被秃鹰和狼狗吞噬;而是会将他归还给希腊人。他请求阿碦琉斯也能作出同样的承诺。
但阿碦琉斯已怒火万丈,他不会在意文明的协议。他的言语充满了动物的意象,要将它们的牺牲品撕成两半:但这并不是要去避免的恐惧,它们代表着一个前父亲的男性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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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控制逻辑。他宣告,在人与狮子之间是不可能联盟的,而在狼与羔羊之间也不会有协议(XXII, 261-262),然后马上用力地投掷他的长矛,意在杀死赫克托尔。他错手了。现在轮到赫克托尔,但他的长矛不能刺穿敌人的盾牌:正如阿碦琉斯所陷进去的诡计,那个盾牌是神灵的杰作。赫克托尔现在转向德伊福波斯,想要第二支长矛,却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而雅典娜正在安慰阿碦琉斯,将长矛送回他的手中。
“啊,现在我知道神在要求我死亡……宙斯与阿波罗珍爱我的时候已成过去……但如果我必须死去的话,我也要死得光荣。”(XXII, 297-305)赫克托尔准备为他即将面对的死亡留下一个光荣的记忆。赫克托尔手握长剑,像一只鹰一样地冲向他的敌人,却在半路被阿碦琉斯的长矛挡住。然后,当他在尘土中痛苦挣扎,度过他生命中最后几秒光阴时,他还再次恳求胜利者接受他父亲普里阿摩为赎回他的尸体而准备的赎金。但阿碦琉斯却重复说道,他想要见到赫克托尔的尸体被狗与鹰撕成碎片(XXII, 273-354)。
在特洛伊城高高的城墙上,赫克托尔的家人在哀嚎,在哭喊,当他们看到阿碦琉斯完成了将赫克托尔变成一个被屠杀的动物的仪式时。他刺穿了他的脚跟,将一根绳子穿过脚跟上的洞,把尸体捆绑在战车上,就像一个猎人对付他的猎物一样。安德洛玛刻对于阿斯蒂阿纳克斯的未来呼喊出一个预言:“你帮不了他,赫克托尔,因为你已死去,而他也帮不了你的忙。”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乞丐,遭受了所有的屈辱,并被人从盛宴旁赶走:“滚出去!你的父亲不在这里欢宴,和我们一起!”(XXII, 485-498)古代的残酷习俗声称,没有父亲的孩子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荣耀。由于社会是父亲的社会,而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在社会当中是没有地位的,也得不到社会的尊重;他只能是一个被驱逐者。
所有曾经担心的事情都已发生。两种最能代表我们的本源的男性已相互面对。那个选择了父亲的道路的男性被另外一个压服,而后者的行为是由本能所决定的。这正是荷马在记录我们古老的神话时,最想要表达的一种危险。整个特洛伊战争可以被看作象征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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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稳定的状态,以及退行到动物状态的危险:无数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海伦而进行的长期战斗,是回到雄性为了拥有雌性而进行打斗的原始状态的集体回归。
阿碦琉斯是一个武士英雄,游离于父性的范畴之外。尽管古老的传统确实记录下来,他有一个儿子,但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而那个儿子,尼奥特洛马斯,与他的父亲一样凶残无比(见第12章,《埃涅阿斯》),而且正是他去谋杀年幼的阿斯蒂阿纳克斯:儿子的一代重复了将他们的父亲联系在一起的恐惧。当特洛伊的女人被胜利者瓜分时,正是安德洛玛刻被作为奴隶分配给了他。
赫克托尔,一个父亲的脆弱形象,被雅典娜欺骗(雅典娜是一个精于计算的女神,其特质根本不是母性的),然后死在阿碦琉斯这个凶暴的男性手中。他随后被除去盔甲,他太天真地依赖他相信它所能提供的保护,然后被抛弃在狼狗的口中、秃鹰的喙下。将赫克托尔的尸体撕开的动物也是可能从责任退行到本能的一种隐喻,因此也是将父性的计划分解的隐喻。在慢慢地汇编关于特洛伊战争的传统故事的同时,荷马把一个中心的位置分配给一个传奇故事,这个传奇并不仅仅以军事事件,而是以更多的东西为转移:他的故事的最后一章是一系列的象征,描述了人类学也可以逆转其进程,并再次退回到动物学的风险。
但荷马也明白,历史从来不会是一条到达一个特定结论的道路,而他因此也通过呈现一种神性的干预行为和在人类这一方两种思想的改变,而平息了他消极的预言。神的干预最后从阿碦琉斯的盛怒之下保存了赫克托尔的尸体:宙斯本人命令普里阿摩带着礼物到阿碦琉斯那里,去赎回他儿子的尸体;而阿碦琉斯也愿意聆听他的请求(XXIV, 22-119)。人类思想的改变的第一次是在普里阿摩国王这一方,他接受了在敌人面前屈尊的概念,并亲吻了那双扼杀了赫克托尔的生命的手,那双杀死他其他儿子的手。然后阿碦琉斯改变了态度。普里阿摩请求他尊重他作为一个年迈的父亲所承受的痛苦,并请求他记住,他自己的父亲,同样地年迈,在等待他的归来(XXIV, 485-517)。阿碦琉斯被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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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亚特》因此带着疑点重重的象征关系而结束了。赫克托尔已死去,被一个更加原始的人物制服。但赫克托尔所象征的东西还活着:就是父性。代与代之间的顺序被逆转,普里阿摩的死亡在诗篇最后结束之时才来到。普里阿摩这个尘世中的父亲——与宙斯这个神圣的父亲的建议相一致——对阿碦琉斯无法战胜的暴行表示了敬意。确实,如果没有意识到本能永不妥协的持久性,没有意识到重新提议本能的自然需求,也没有意识到与它之间强制签订了协议的文明的需要,在我们当作文明来看的道路上,就没有持久的进步。当这一妥协已经缔结时,野兽也能被文明的情感驯服。阿碦琉斯充满敬意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并重新考虑了普里阿摩的处境,一个敌方的父亲和一个敌人的父亲。赫克托尔没有获得的成就被他的父亲取得了。普里阿摩在身体上很虚弱,但在道德上却并不是如此。他可以紧握一只野蛮的手却不受污染。智慧比英雄主义更强大。
赫克托尔已经死去;他的儿子阿斯蒂阿纳克斯的生命,也将是短暂的。因此,如果《伊利亚特》所讲述的神话是为了告诉我们父亲的命运,那它怎么会逆着时间的河流而行,并将其任务的履行托付给了父亲的父亲,托付给其生命也同样地即将结束的普里阿摩?
故事的结尾部分所引发的象征阻抗着诠释。但我们仍然明白,父亲的职责确切地在于对抗时间:他的职责就是建立一种责任的原则,不受时间的影响,为了创造延续性与记忆,为了阻止每一代将不得不面对的,回归到零的状态的出现。
注释:
看起来今天的父亲仍然以不同于母亲的方式来举起他们年幼的孩子。一项美国的心理学研究,在选择了人数众多的调查对象的基
础上,列举了典型的父亲的身体姿势:将孩子扔向空中;将孩子抱在胸前,但却让孩子脸朝外;将孩子用伸出的双臂举起来,并看着孩子的眼睛。在现今的时代,以及这个世界最现代的国家当中,一个现代的学科告诉了我们恰恰是荷马已经告诉了我们的东西。荷马也是现代的,因为荷马属于所有的时代,但也有一个属于任何时代的父亲的原型。又见:Popenoe, D. (1996) Life Without Father.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第5章;Shapiro, J. L. (1994) “Letting dads be dads,” Parents, 69: 168.
2 De Romilly, J. (1997) Hector. Paris: Fallois, I. 3又见,如:Zoja (1995), II,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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