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有秘密
此文发于《少年文艺》2010年7、8月合刊
(1)
要找一个怎样的树洞,才能装得下小耳的秘密呢?
太大的,不行,太小的,不行,太深的,不行,太浅的,也不行。
太低的,就更不行了。
苹果树的,不行,杨柳的,不行,槐树的,不行,枇杷树的,不行,松树的的,也不行。
都不够漂亮嘛。
小耳寻寻觅觅了好几个日子,都没寻着,因为她实在太挑剔。
小耳的心里头,正揣着一个发烫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不能安心吃苹果酱,不能安心散步,不能安心做美梦,甚至不能安心发呆和照镜子。
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满意的树洞来装她的秘密,她就快憋不住了。
可是,她只喜欢樱桃树,她觉得只有老樱桃树上的洞,才能般配她的秘密。唉,谁都晓得,樱桃树是很少有洞洞的。
1
幸运的是,她竟然找到了。在一株老樱桃树最大最高的树杈上,洞口像一朵绽放的桃花,小耳喜欢得不得了。她开心地把手伸进去掏一掏,可惜浅了一点,小了一点。
但是,也许刚刚能够装下她的秘密吧。
小耳对着它,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当她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她觉得小小的胸膛里轻松多了,快活多了。她微微地叹口气,因为还有一点点伤感。
(2)
小耳一边叹气一边“哧溜哧溜”从树上爬下,一扭一扭地准备离开,却听见老樱桃树开口了。
“嗨,小耳,你的秘密太大,也太调皮啦。它还没落到树洞底,就一个劲儿地蹦啦。我看它迟早都会从洞里跳出来,它一出来,你的秘密,就谁都知道啦!所以,你赶紧找些泥土来,把洞口快快堵上吧。”
啊?!
小耳不敢喘一口气,连忙找泥土去。她是个女孩子,力气不大,一坨泥巴,背了好多趟才到树上。树洞又那么高,她“哧溜哧溜”地心急火燎地爬上爬下,肚皮都擦破了。
等洞口严严实实地堵好了,她自己的耳朵眼儿、眼珠子儿也都被泥巴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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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着脑袋贴着树洞屏息凝神,果然听见里面“通通通”的声响,就像自己的心跳那么有节奏。真是一个不安分的秘密呀!幸好用泥巴堵住了,要不然……
此刻小耳最想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长长地长长地松一口气,然后趴在树枝上眯会儿眼睛。刚才的马不停蹄和火烧火燎,着实把她累坏了。
可是她刚“唉”了个开头,老樱桃树又开口了。
“哎呀,你的秘密实在是太大,太调皮啦。它不肯睡觉,总想往外钻,弄得我不得安宁,太难受啦。”
小耳羞涩地勾起了脖子,“老,老樱桃爷爷,真,真是不好意思。”
“你光说不好意思,有什么用呢。”
“那,那怎么办?”
老樱桃树摇晃着枝条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秘密马上就要在我的枝头上,开出一朵花儿了。”
“开花?”小耳惊讶极了。
“没错,开花……”老樱桃树爷爷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突然急促地“哎哟”一声轻呼,瞬间枝条全绷紧了。接着“咔哒咔哒”,离小耳最近的枝条上,“咔哒咔哒”冒出一个小小的花蕾。
3
“我已经六年没有开过花啦,开花的感觉,还是这样奇异呢。”老樱桃树激动地说。
小耳怔怔地看着眨眼间冒出的绿色花蕾,哦,这真是我的秘密开出来的花儿吗?
“开花,然后结果,果子熟了,你就一口把它吞下去。这样,秘密又能完整地回到你的肚子里了。你再找个大点的树洞,把它吐进去吧。”老樱桃树继续说。
“又回到我的肚子里?”小耳问。
“当然。”
“真有点不可思议。”小耳说。
“你以后打算找个什么样的树洞呢?”
“只要足够大就行了。”
“对了,在我开花结果的日子里,你得日日夜夜守在这里。”
“日日夜夜守着你,为什么?我很忙的。”小耳叫道。
老樱桃树说:“谁摘走了花儿,谁就带走了你的秘密,谁吃了果子,你的秘密就到了谁的肚子里。如果你愿意你的秘密被别人知道,当然可以不用守着我。”
“那 ,那得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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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不多,100个日子而已。”
“100天?”
小耳简直要晕过去,但是有什么办法?谁让它是秘密呢。
(3)
小耳趴在枝条上,面对面瞧着花儿,鼻息吹得花瓣一下一下颤动。
那小花蕾刚绽出一抹白色,就有蝴蝶啊,蜘蛛啊,松鼠啊……纷纷来瞧过了。蝴蝶说,她要用它做条真正的花裙子,蜘蛛说,他要扯下花瓣装饰他的大网,松鼠说,他要摘下它送给他的新娘。
“你们谁也不能摘走它!”无论谁来,无论谁多看花儿一眼,小耳就对他急吼吼地嚷。
“这难道是你的花吗?”
“不是。”
“既然不是你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摘?”
“是,是我的花。”
“老樱桃树是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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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就是我的。”
“笑话!老樱桃树已经活了上百岁了,他怎么会是你的呢?”
“反正就是我的,反正你不能摘。”
“如果我摘了呢?”
“那我就不客气。”小耳龇着尖尖牙,露出凶巴巴的样子,很快把人家吓跑了。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哼,小耳真让人讨厌!”吓跑的小动物们都会丢下这样一句话。
小耳心里挺难过,她其实最想做个温柔的、说话细声细气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它是个秘密呢。
好不容易等到花儿谢了,留下一枚青青的果子。
这下可以松口气了吧。小耳想。
当然不可以。
一只一只的鸟儿拍着翅膀,眼睛滴溜溜地,远远近近地瞅着果子呢。
鸟儿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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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果子红了,我要一口啄下它。”
“它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樱桃吧。”
“我觉得,现在它就是最美味的了。”
“……”
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小耳的耳朵里,这下她更紧张了。
鸟儿们不但嘴谗,还爱嚼舌头。万一果子落进他们的肚子里……小耳不敢多想,她必须每天装出很凶的模样,还咋咋呼呼的,驱赶一只一只的鸟儿。
只有趁着夜深人静,大家统统睡觉的时候,小耳才敢下树找点东西吃,扭一扭酸痛的腰背。有一次,她在草丛里多留恋了会儿,回到树上,便看见一条毛毛虫一弓一弓地爬到了青青的小樱桃上,正要下嘴。可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小耳顶喜欢在白天一边晒太阳一边睡觉。现在,这件幸福的事情也不得不取消了。
小耳特别后悔。
唉,如果当初找个大点的树洞就好了。
唉,哪怕就是装在自己的肚子里,也比现在好一百倍。
7
唉,多出了多少麻烦事儿!
但是再后悔,她也必须守着这枚小果子。谁让它是个秘密呢。
更让她心疼的是,她错过了一件大事情——苹果酱制作大赛。
她做的苹果酱当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所以只要她去参加,她当然会得第一名。那天,她正趴在树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樱桃,她的朋友们,一个一个从下面过去了。
“小耳,下来,去参加苹果酱制作大赛!”
小耳“哧溜”就下去了。做苹果酱,她最拿手,最喜爱,也最着迷。这样的大赛一年才举行一次。怎么能不参加呢?
可是——
唉,她又“哧溜”回到了树上。因为她听见了一声欢畅的鸟叫“啊啾——”
小耳沮丧得想哭。
当然她不能哭,一哭,就没有了凶巴巴的样子,怎么把鸟儿吓得远远的?
“为什么非得红了,才可以吞进肚子里呢?”小耳问老樱桃树。
“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非这样不可。”老樱桃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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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漫长的100个日子里,小耳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地问,老樱桃树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地答。
管它红不红?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小耳常常想。她一直都是最没有耐心的女孩子,什么事情,都做不长久的。
可是真要张开嘴巴的时候,她又胆怯了。
她不能让这个秘密出半点问题,绝对不能!
(4)
唉,其实,这个秘密,并不是小耳的。
它是青陆的秘密。可是青陆的秘密怎么会到小耳的肚子里去呢?
这世界上,最爱和小耳吵嘴的就是青陆了。吵嘴还不是最烦的,最烦的是,有时候小耳和青陆面对面遇见,小耳想打个招呼,青陆把脖子一扭,就过去了。所以,现在他们的相遇,基本上都是扭着脖子,擦肩而过。
更可恨的事情发生在去年春天桃花刚开的时候。小耳是个喜欢花的女孩子,她忍不住从树上摘了一朵,忍不住别在脑门上,还忍不住对着路边的一个小水洼照了好一会儿,然后忍不住自我赞美道:“哦,瞧我多美!”
“哦,你真臭美!”不知道是谁学着她细声细气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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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耳慌慌地往后一看,笑她的正是青陆。她羞得一把将桃花撸到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青陆的视线里……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这样,小耳也是喜欢远远地看见青陆的。这一点,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个晚上,月色妩媚,小耳出门散步。
结果她一不小心看见了青陆仰着脖子对着月亮说话,一副傻傻的样子。小耳在心里“扑哧扑哧”笑了好几声。
她还一不小心听见了青陆说的话。
“亲爱的月亮,美丽的月亮,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以吗?不说出来,我会憋坏的。你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是不是?我有一点点喜欢她,只有一点点哦,她的名字叫做小粉。你一定一定一定要保密,否则我会难过的。”
小耳的肚子里就是这样一不小心,装进了青陆的秘密。
这个秘密让小耳,莫名地失望,莫名地难过,还莫名地酸酸的。
小粉是谁呢?唉,管她是谁呢?
我终于知道,青陆为什么对我总是那样一副鼻眼了,小耳想。
但既然是青陆的秘密,我一定不能说出去,小耳又想。说出去了,青陆一定会很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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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过吧。
小耳真心不想看到青陆难过,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真是一个滚烫的秘密啊,小耳不得不找个树洞把它藏了。要不然,他会忍不住和别人说出来的。
因为是青陆的秘密,小耳才非要找个漂亮的树洞不可。
早知道应该找个大点的树洞嘛!
没有耐心的,喜欢睡觉的小耳就这样一天一天趴在枝头上,瞪着一对小眼睛,守着小小的樱桃。
(5)
樱桃黄了。
樱桃红了。
樱桃终于熟了。
老樱桃树说:“小耳,你可以一口吞下它啦。”
守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小耳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闭上眼睛,想用鼻尖温柔地去蹭一蹭,没有想到轻轻一蹭,小樱桃就从枝头上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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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摔坏了可怎么办?
秘密会不会摔得四分五裂,然后逃走?
小耳急得差点从树上直接蹦到地面,树下却刚好游过一条青碧的蛇。此时那青碧的蛇恰好张着嘴巴往树上张望,樱桃不偏不斜地落进他嗓子眼里去了。
“是什么?”树下很帅的很年轻的蛇疑惑地问。他就是青陆!
小耳简直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对了,小耳当然也是一条蛇。
她惊异得把整个身体都绕在了枝条上。
“是,是一个樱桃。”她羞涩地说。
“这个樱桃有点儿奇怪,它好像在我肚子里说话了。”青陆说。
青陆的肚子里果然传出了声音,绝对是小耳的声音。“我知道了,青陆有一点点喜欢小粉。”一字不差,这正是小耳吐进老樱桃树树洞里的话呀。
小耳羞得全身发烫,她的尾巴尖儿都透出红色了。
青陆说:“咦,你怎么会知道?你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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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不小心知道的。我发誓,我从没有告诉别人。”小耳急急地表白。她一边说,一边往更高的枝头爬去,急急地要把自己藏进茂密的叶子间去。
耳边青陆在呼唤:“小粉!”
小粉来了?
小耳用脑袋拨开叶子,情不自禁往树下瞧。
“小粉。”青陆又唤。
树下根本没有另外一条小蛇的影子嘛。
“你不知道小粉就是你吗?”青陆仰着脖子问。
“我,我叫小耳。”
“去年春天,你脑门上戴一朵粉红色桃花,好漂亮,你忘记了?就是从从那时开始,我在心里偷偷地叫你小粉。”青陆大声说,要知道,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么大声的话。
啊,真是这样吗?
太不可思议了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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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耳差点从树上一头摔下去。
土土土
发于《儿童文学》2010.8
我每天都在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瞳孔里的花,小小的,灰灰的,有五个花瓣,或者六个花瓣——只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哦。
我是谁?你不可能猜得到。
我假装成一个人,住在城市的六十楼。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做“土土土”。我喜欢这个名字。
有的时候,黄昏会特别美丽,这个时候我比较容易忧伤,我站在六十层的露台上,扯着嗓子喊“土土土——”,然后又扯着嗓子答应“哎——”其实就算我扯着嗓子,声音也是又哑又轻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哑,一天比一天轻。
但我会继续呼唤,因为我喜欢它,虽然它不是我原来的名字。
更美妙的事情是,呼唤之后,我的眼前会出现大片大片的土地,开着花儿,长着草儿。我知道那是幻觉,我喜欢这种幻觉。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适合住在城市。只要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就不断地摔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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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称得上千姿百态呢。
我更知道,适合我居住的,是在很远很远的乡下,是到处能踩到泥土的地方。可是,我住这里的年头已经很不短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舍不得走。更何况,还有一件事情,等着我去做。
唉,这儿,这儿原来真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像一片巨大的桃树叶子一样,憩在两条小小的河流之间。我用我的脚仔仔细细丈量过,长22007步,宽2207步,没错,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我对这里熟稔得像对自己长长的胡须,庄稼地啊,村庄啊,花呀,草呀,树呀,爱扭屁股的蛇啊,热情洋溢的青蛙啊……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说上十天十夜。
当然有谁愿意听我说这些呢?人们压根儿没有时间留恋过去。
再说我的胡子,已经被我雪藏了十几年。
就好像曾经到处都是的柔软芬芳的泥土,被这个城市雪藏了十几年一样。
高楼和水泥路似乎是一夜间侵吞了这里。我只记得当时的手足无措和目瞪口呆,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我则像一阵受惊的北风。
我是想过离开,可是舍不得。虽然它陌生得常让我悲从中来。
我有一个布口袋,以前用来装馒头,现在我用它来装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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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露台,直走68步,横走24步,丁点儿大吧。我给它铺上泥土。
我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远很远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颜色,乌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红土,雪一样皎洁的白土,还有茄子紫的,橙子黄的,咖啡色的,绿茶色的……不同时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夏天是薄荷味,秋天是甜橙味,冬天是糍粑的味道。
当露台上的泥土铺到十厘米厚时,我在上面种了番薯。土太薄,番薯长不大,藤也瘦巴巴的。
做这点事儿,就花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
第四年,我开始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从六十楼下来,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会坐电梯,我害怕。别问我为什么害怕,害怕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的双脚永远也适应不了踩着水泥地走路的感觉,一不留神,就摔个跟头。所以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我遇到的第一个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是一个男子,他的皮鞋很亮很亮,亮得能映出100层之高的楼顶。我走上去,拦住他的路。他不满地瞪我一眼,侧侧身子想擦肩而过,我追上他,又把他拦住。
“我们认识吗?”他皱着眉头叫道。
“不认识。”我微笑着说,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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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
“我叫土土土。”与此同时,我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手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吹了几口气。“呼呼”飞起的土顿时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说完要说的话,半秒之内,变成了一条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颤栗。我捡起他,放进口袋。
没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把他们变成蚯蚓,让他们和泥土在一起。
只是这种寻找不太令人愉快。
因为我总是摔跟头。我把鼻子摔扁了,还摔飞了两颗门牙。我的屁股之所以一边高一边低,也是摔的。每次我以不同的姿势和水泥地面亲吻的时候,周围爆发出的笑声,就像大小不一的冰雹“叭叭”落在瓦片上。
几百年前,不,就算是十几年前,我并不是这么笨拙的。我能走得风一样快。我的脚踩着泥土的时候,比鸟儿都轻盈。
我把这些蚯蚓带到我的露台上。爬到六十楼,马不停蹄地需要两天时间。我不坐电梯,据说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是我害怕。
我把蚯蚓们一条一条放到“番薯地”里。他们一碰到土,毫无例外地,弓着身子就往土里钻去,一会儿全看不见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们或者不停地睡觉,或者不停地挖洞,这些对他们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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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不开泥土。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十几年。
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坛里有土,我的露台上有土,对于我来说,它们连杯水车薪都不是。我总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还是渴得厉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
当这里还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时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几天几夜,全身被温暖、湿润和芳香所包围……一想到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伤便狠狠冲击着我的眼睛,大滴大滴地落泪。
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很多人已经忘却。
我的身体,因为太久太久没有亲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经我有一把发亮的胡子,因为掉得太凶,被我剪了,用一块蓝印花布包着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带着我的胡子离开这座城市。再舍不得也得离开。
几天之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条接着一条钻出来。
他们从土里一探出脑袋,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那个男子的皮鞋依旧很亮很亮,惟有瞳孔里烟灰色的花朵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互相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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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们目光终于聚焦到我身上,“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我叫土土土。”我微笑着点头。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真想起来了吧。
接着就会听到他们开心地大叫:
“感觉真舒服啊,好像泡了个热水澡!”
“全身轻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担子!”
“呼吸也通畅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
“……”
呵呵,我做到了,我对自己笑了笑。
接着,他们就抓住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得懂,我说,太久没有亲近泥土的人,瞳孔里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
“真的吗?”
“烟灰色的花朵?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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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们看不到。”
“看不到?那只有你能看到?”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们自己一定能感觉到,是——那种很深的疲惫和迷茫。”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懂了吧。
他们向我表示感谢,亲热地和我拥抱。然后满脸阳光,身体轻盈地离开,有的人还唱着歌儿。而我又下楼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停歇地寻找着瞳孔里盛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迟着我离开的时间。
我不断地摔跟头,最多的一天,摔了八百七十二个,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用了两百十六种姿势,其中有六个姿势比舞蹈家还优美一百倍。
有一件事情令人愉快,现在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哪怕是摔倒在地时一刹那的晕眩,我就会做起梦来,梦见大片大片的泥土啊,开着花的,长着草的。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每一个手指头、每一个脚丫丫,都紧紧依偎着它们,慢慢地活泛、舒展,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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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那个穿着很亮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门来。
他焦虑地说:“土土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开出了烟灰色的花朵?”
没错,是六个花瓣的。我点点头。
他说:“难怪啊,总是累总是困总是不开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土,迷住他的眼睛,他又变成了一条蚯蚓。过了几日,他一身轻松地离去,临走之前,他对我说:“土土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打了盆水,对着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着一朵烟灰色的花。我摇着头对自己笑。
后来,我便疲惫得下不了楼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我已没有力气离开这座城市。
那天正是惊蛰,春雷隆隆地响个不停。我吃下一把泥土,变成了一条蚯蚓。正要往土里钻的时候,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听到很多人在喊:
“土土土,就住在这里!”
“土土土,开开门啊!”
“土土土,我的眼睛里一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啦。”
21
“土土土,帮帮我!”
“……”
我往土里钻去,钻去,多么温暖湿润的泥土啊。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身体不听自己使唤了。作为一个上千岁的土地公公来说,我已经尽力了。没错,我原来的名字叫做土地公公,庇佑这方土地曾经是我的使命。可是自从柔软芬芳的“桃树叶子”变得冰冷坚硬,我就力不从心了。现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对不起哦!
土土土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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