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乡
作者:沈天鸿
来源:《安徽文学》2013年第01期
重返故乡意味着已失去了故乡。重返,是一次寻找,但我不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它。 一踏上返乡的行程,一场雨就下下来了。雨不大,但很有耐心,一直下着,把我看见的一切都打湿了,打湿了之后也仍将它们笼罩在雨声中。三天了,三天仍然还是一场雨,并且没有结束的意思。
也许,重返故乡本身就是一场雨,从开始到结束,这雨都一直在我心中下着,抚摸着我遇到的一切似是而非的物体,以及那无形的空气。我甚至猜想追随着我的这场雨,虽然下在我重返故乡的旅程的每一个地点,但在我经过之后,那些地方就已一一晴朗了。晚上,注意了一下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那些地方果然无雨。这个令人惊讶的巧合,让我长久地沉默。
现在,我坐在雨中,坐在自己的雨里。是的,这是我自己的雨,只有在这样没有点灯,没有月光的夜雨中,我才能多多少少地感受到我的故乡的气息。
故乡是水乡,曾经到处都是水,人,只在一小块一小块的小洲上居住。我离开以后,水也走了,但它是被赶走的:一道又一道圩堤从水中出现,围拢,昔日盛产鱼虾的地方生长起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是这连日的雨,使“人无论朝向哪个方向,呼吸的似乎都是水,空气终于能喝了”——这是伽达默尔的句子。
伽达默尔重返并非他故乡的阿尔及尔的蒂巴萨时,从那些认得出却叫不出名字的人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年龄,因为他知道他们跟他一起年轻过,而现在已不再年轻了。我也这样认出了自己的年龄,从我儿时伙伴的脸上,但我知道我比他们显得要年轻一些,这不仅仅在于离开乡村多年的我比他们要少一些直接的风吹日晒,还在于我离那种苦于生存的体力生活要稍远一些,而能够保持一点心灵的空间。
我试图与他们交谈,但儿时的伙伴,一个也不能从他们身上找回了,他们热情却又明显客气地有问必答,那回答,简短甚至敷衍。我与他们中间,有了一道数十年不同生活经历形成的鸿沟。
我终于放弃了想从他们那儿找回过去的努力。
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已经不是他们了,同样,我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我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曾经是我的故乡的村庄,和村庄外的土地上走着。我在寻找什么?雨落在伞上,油菜花噙着泪珠立在雨地里。它为什么哭泣?想起了那个曾在它们之中乱钻,头上沾满花粉的小男孩吗?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眼前的它们不过是去年冬天才出生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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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我注意到连这块地的面积和形状都已改变了,它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地盘让给了几幢看起来还比较新的瓦房,地的另一头,被挖成了几口鱼塘。那些土被运到哪儿去了呢?我四处望了望,没能发现。
我感到困惑。连土都可以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掉了?
我离开故乡时已是青年。但我并没有在这儿留下我的初恋。在习惯早婚的乡村,那时的我被视为一个不可理解的怪人。
我对我自己也不理解。任何人对自己都不理解。
其实,故乡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在阶级斗争的弦一直绷得很紧的那些岁月里,出身于一个富农家庭的我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仍然不能逃过种种歧视,这种歧视甚至公然剥夺了我读书的权利——小学的造反兵团司令把我从课堂上赶回了家,使我成为一个连小学也没能读完的半文盲。而每一个应该是儿童玩乐的夜晚,我只能一个人守在家里,想象着与我“划清界限”的小伙伴们在玩什么游戏……
但我仍留恋故乡,我留恋、寻找的,是“故乡”这两个字吗?是一个本就虚幻的影子吗?一想到这儿,我就不愿再想下去了,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坚持认为并且希望自己相信,我留恋并寻找的,是一个具体的在一个确定的地点存在着的故乡。我只不过是尚未找到它而已。 但是,当你寻找一个东西时,那东西必定是已经失去了。重返,在本质上是不可能的。 我所能找到的,只是在曾经是故乡的这方大地上的天空中的雨。在这雨中,我有了我仿佛正在出生,正在进入我的生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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