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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比较阐释

来源:独旅网
《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比较阐释-中学语文论文

《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比较阐释

王金伟 崔晶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下文或简称“范记”)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下文或简称“欧记”)同为古文名篇,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载范记被时人称为“四绝”之一,而朱弁《曲洧旧闻》则云“《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足见评价之高。对二者进行比较研究的也有不少,但论述多浮于表面,缺乏对创作背景及文学意义的深入分析。本文拟将作品置于时代背景中,通过文本精读来考察二文在相近创作生态中的不同艺术呈现,进而管窥文学风貌由唐至宋的嬗变。

一、相近的创作生态

《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有不少相同与相通之处。

一是大致相同的政治环境。宋王朝政治体制中存在“冗员”“冗兵”“冗费”等多种弊病,和平时期虽隐而不彰,但在仁宗宝元、庆历间对外与西夏发生战争、国内农民起义等突发事件的刺激下显现出来。在形势逼迫下,仁宗赵祯“遂欲更天下弊事”,遂推出了“庆历新政”。但积弊已久,沉疴不起,改革遇到强大阻力,主持改革的范仲淹等人先后被排挤出朝,“新政”不久即宣告失败。庆历五年(1045)范仲淹罢参知政事,改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后为给事中、知邓州,《岳阳楼记》即创作于这段时间。欧阳修也由于支持新政,于同年被贬,知滁州,不久创作了《醉翁亭记》。二文创作时间很接近,《宋代文学编年史》将二者均系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其时政治改革遭遇

失败、改革者被贬黜的背景基本一致。

二是相似的作者经历与主张。范、欧的人生经历都可概括为少年清贫,苦读及第,曾为高官而仕途坎坷。范仲淹生于仕宦之家,但幼年丧父,随母改嫁,早年家境贫寒,苦读时甚至“断齑画粥”;欧阳修三岁丧父,清贫中其母“以荻画地学书”。范、欧勤奋好学,后来都曾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重要官职。二文创作时,正值两位作者被贬出朝,在逆境时仍有作为,其情感又有相似之处。范、欧从年辈上虽堪属异代,但他们志同道合,政治、文化活动有很大交集,私谊颇深。政治上,欧是范主导的“新政”之追随者;文学上,范又是以欧为领袖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之先驱。他们文学主张有很多契合之处,认识到文章柔靡、风俗巧伪的危害,强调继承进步的文学传统,并以实际创作来进行理论主张的实践。故二文的创作主体有诸多相似之处。

由此可见,《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产生于相近的创作生态中。那么,两者是否一样风味、一般模样呢?事实并非如此。从文本来看,二文尽管有相似之处,但更明显的是艺术呈现的迥异。

二、不同的艺术呈现

(一)醒与醉

范记写“把酒临风”,欧记写“与客来饮”,二文都写到了酒。但比较而言,范记基本表现为清醒状态,欧记则是“醉态”主导全篇,两者明显不同。

一方面,范记重理性论说,欧记偏感性描述。范记开门见山地说明了创作缘起,使用的是平实、准确的言辞。后文每部分都有相当篇幅的抒议成分,最后一段几乎全是议论:

“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这段议论对作者的思想主张进行了集中阐发,其境界博大、论证深刻、抒情真切,对后世影响深远,前文的风景描写甚至降为“起兴之笔”。

欧记则以描写(风景、民俗)和叙述(事件)为主体,说理、议论甚简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其论说又是艺术化的,表述相当随意。宋人笔记《幕府燕闲录》中曾记载范仲淹作文时因使用了“诚为清佳,然今无其官”的“太守”官名而被尹洙批评。治学严谨、曾主持《新唐书》等史书编纂的欧阳修深谙其道,却在《醉翁亭记》中通篇以“太守”自称,且出现频率很高(全文大概有9次之多),足见是其有意为之,特以“醉态”笔法进行书写的结果。

另一方面,范记状写景致逼真,庄重宏大;欧记特拟虚境,充满谐趣。范仲淹创作《岳阳楼记》时,身在邓州(在今河南西南),与岳阳相去甚遥,其文之写景全来自想象。但由于想象合理,表述认真而清醒,描写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其逼真使读者见文如观景,有身临其境之感。由于此文是受人所托而作、用以记“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的美政,全文庄重认真,从始至终中规中矩,无一丝诙谐意味。其写景宏阔,描绘“巴陵胜状”彰显了崇高的审美格调,末段深沉而博大的思想阐述更令人读之肃然,丝毫无嘻哈调笑的成分。

欧记则如同一幅风俗小画,描绘了一方州郡的父母官与民同乐的和谐景象。作此文时欧阳修不足四十岁,却自称“年最高”“苍颜白发”之“翁”。但这位长者又有些“为老不尊”,他“饮少辄醉”“颓然乎其间”,宽厚豪爽、平易近人。文章也刻意渲染了热闹的气氛:“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酿

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甚至有一定笔记小说特点。与范记相比,此文具体细腻,充满谐趣,故《黄氏日钞》评之“以文为戏者也”,王若虚也说此文“以文滑稽”。

由于身负作文记事的使命,范记显得冷静清醒。欧记则借助“醉”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理智给艺术带来的束缚,“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实现了以文章呈现官民同游同乐、和谐融洽的政治愿景。

(二)忧与乐

二文都是探讨“忧与乐”这一古典文学中重要论题的佳作。但范记呈现出深沉的忧患之感,欧记则凸显了喜乐和谐的氛围。

范记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突出地表现了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范仲淹诗文中对“忧”与“乐”的讨论反复出现,如其《上执政书》《转礼部侍郎表》《睦州谢上表》中都有相关表述。此记中虽分写了两类登楼者,各论其或悲或喜的不同心境,但这两种情形均是作者对现实深切关注的投射,仍是他对江山社稷牵念留意的结果,是“忧”的表现。当时作者从执政地位贬任地方,政治抱负遭遇挫折,故范记主导情绪是偏重“悲”与“忧”的。

欧记写太守与民众一同出游山林,相聚宴饮,同去同归,欢乐基调贯穿全文,文中“乐”字出现10次之多。“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这本是自然景观之乐;而“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乐趣又可转寄于“宴酣之乐”,这是人文社会之乐;甚至人的活动对自然也产生了影响,“游人去而禽鸟乐也”,乃为又回应自然之乐。《庄子·秋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太守非禽鸟,本亦不能知禽鸟之乐,但他如此说,其实禽鸟

乐是人民乐的艺术观照。汉儒将先秦“天人合一”之说发展为强调道德追求的哲学思想体系,欧记极力表现自然与社会其乐融融的氛围,凸显了全方位的喜乐和谐。

(三)仕与隐

范、欧皆北宋名臣,在当时政坛、文坛享有盛誉。官吏、作家的双重身份使文章也反映了他们在人生选择上进退仕隐的差异。

范记是作者应友人滕宗谅之请而作,其主要目的如文中所言,是“作文以记”滕氏在“巴陵郡”“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以及“重修岳阳楼”的政绩,并借此发表个人的政治理想。《渑水燕谈录》载:“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政成,重修岳阳楼,属范文正公为记,词极清丽。”滕氏《求记书》“构成了范仲淹艺术构思的基础”,因此文章紧扣政治主旨展开,以大篇幅论述两类人之心境,强调无论在朝或在野都要关心家国,不管“进”或“退”都要对人民有所忧虑,文末更拈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伟大的政治宣言。该文张扬了一名士大夫置个人荣辱升迁于度外,对国家、民族勇于担当的崇高精神,其中毫无对于政治任务退避、隐匿的倾向。

欧记则同时表现出隐逸和出仕两种人生取向。一方面,文章写山林之乐,明显具有“隐”的追求。自先秦时代渔父歌《沧浪》,到晋宋间陶渊明归耕田园,乃至唐王维置辋川别业等,隐逸文学与山水田园联系密切。欧记描写醉心自然、寄意山水,表现出隐逸思想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方面,文章时时回扣政治身份,又表现出对“仕”的留恋。作者与抒情主人公统一于文中“太守”形象。太守是古代州或郡的行政长官,《简明古代职官辞典》释日:“官名。秦代设郡守,主管一郡政务。汉代景帝时更名为太守,为一郡之最高行政长官。隋代初期,废州存郡,以刺史为郡韵长官。宋代以后,改郡为府为州,郡守已经不是正式官名,但习惯上仍称知府、知州为太守。”尽管具体所指有异,但其作为封建时代

一个重要的地方官官位,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如欧记中写的组织规模宏大的出游、举办大型宴会的能力)毋庸置疑。文章津津乐道于太守与民同乐的德政,正是作者对于政务无法回避乃至刻意强调的表现。另外,欧记中自然之乐悄移至人事,对民从官游、官仁民恭的和谐政治局面着意描绘,也是作者留恋“仕”的表现。可以说他是身在山林,心系朝政,此文兼有人世与出世两种取向,可谓徘徊于仕、隐之间。

三、嬗变的文学风貌

若说二文艺术呈现上的迥异是“殊途”,那么,从整个文学发展角度看,两者又“同归”于宋代“新古文”发展变化和定型的进程中。二文创作于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最为繁盛的时期,体现出散文乃至整个文学风貌由唐至宋的嬗变。

其一,士人心态趋于平和,情感抒发更加舒缓。古代士人对于迁谪的悲哀伤怀从屈原开始就表现得颇为鲜明,至于唐代仍较普遍,古文大家韩愈、柳宗元即堪为代表。若说柳氏《岭南江行》的“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只是感慨的话,韩氏《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之言则可谓哀吟了。然唐、宋之际,士人对待贬谪的态度悄然嬗变。中唐时白居易等人“中隐”思想获得士林一定程度的认同,泰然、平和的生活态度渐为广大士人接受,宋人在“穷”与“达”中保持泰然自若较普遍。洪迈《容斋随笔》中云“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戏罢则亦已矣”,“当如老人之抚节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当如醉人之受骂辱”“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即是很形象的表述。范仲淹被认为“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欧阳修自言“达于进退穷通之理”,《宋史》本传说他“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二人堪称北宋士人的重要代表。

反映在作品中,唐、宋之文面目判然。柳宗元“永州八记”作于被贬之时,其文抒情

悲观压抑。如《始得西山宴游记》开篇自陈“余为修人”“恒惴栗”,奠定了压抑基调,后文虽极写日常漫游、得山野之秀,但风景的“异态”“怪特”造成了突兀和陌生感,文末“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流露出了“今是昨非”之感,更使全文情绪低落。《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总体上表现出忧深冷寂、孤凄悲凉之感,景虽美但“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作者被贬后的失意、孤凄展露无遗。宋文抒情则相对舒缓旷达。范记明确提出了异于“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主张,欧记以治理地方、与民同乐来表现随遇而安的旷达。范记在“唐贤”张九龄、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今人”丁谓、夏竦等人作品基础上进行了”同题创作”并实现了超越。其写“谪守”者,不只滕宗谅,也包括范氏自己、欧阳修乃至其他同志者,是整个士人群体的代言。

其二,文学论说辩证全面,理性成分得到加强。表面上是范醒欧醉,但欧记又非全是“醉话”,其文末言“醒能述其文”,即表明了作者对清醒和理智的自觉。二文艺术表达上与杜甫《饮中八仙歌》有相似之处,都堪称是对“醉酒”的“直观感受”基础上的“清醒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醉翁表面狂放,酩酊大醉,但其身醉心醒,从未放下士的担当。其讲求与民同乐,仍是《孟子·梁惠王下》追求的“王道”之体现。倒是当范仲淹沉醉于江南美景、于为政要事几乎忘怀之时,欧阳修写信婉言相劝,表现出了可贵的清醒和积极:“南方美江山,水国富鱼与稻,世之仕宦者举善地,称东南。然窃惟希文登高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欧记写行乐,其实也隐含了深刻的忧患,众人只知相从游乐却不能理解其心境,正是这种心理的透射。这也是欧氏不“醉”、不“乐”、不“隐”的体现。由此可见,范、欧二人之作写清醒与迷醉,谈忧乐,论仕隐,颇能兼顾,对于三组人生命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辨正与综合,这是宋代文学偏重理性中和的体现。

范、欧之论说,蕴涵了一种与群体“同呼吸、共命运”的思考,如论者指出的,“与唐人相比,宋代文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冷静、理性和脚踏实地。超越了青春的躁动,而臻于

成熟之境”。这是宋人异乎唐人之处,也是唐宋文学不同风貌的表现。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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