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象牙筷子
女孩长到八九岁时正逢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人们都把裤腰带勒得紧紧的。孩子们营养不良,胳膊小腿细如柴棒,却都挺着滚圆的肚子。田里颗粒无收,大人小孩就去周边的山上四处寻找能充饥的食物。刚开始,山上果树尚缀满酸梨、山楂、杏子和一些野果子,后来果子被吃完了,就挖野菜,掘草根,削树皮。甚至有人总结:“论味道,榆树皮是上品,柳树皮次之,槐树皮更次之。”
山上能吃的都吃完了,就去村外的草甸子,吃随手揪来的野菜,捉绿绿的蚂蚱扔到锅里滋啦啦一顿乱炒。还有的去揭河岸边的青苔,像摊煎饼一样烘烤。
女孩家里藏了一袋麦麸。每天女孩的母亲用一只小碗细细地盛一点点,分成两拨。一部分煮粥喝,另一部分在石磨上一点点碾成粉做饼子吃。麦麸不易消化,往往要咽一大口水才能勉强把粥里的麦麸吞下去,味道固然不好,但至少能填一填肚子。就连这一点充饥的口粮也要偷偷摸摸地吃,不敢叫村里的干部发现。
荒年无粮,无论多么精打细算,那一袋麦麸也渐渐见底了。女孩时常饿得睡不着觉,但她从不抱怨一个字。她知道母亲吃得更少。为了她们姐妹几个不挨饿,母亲将自己碗里的粥一减再减。她多怕母亲有一天倒下,于是极力地劝:“娘,您多吃点。”母亲闻言每每会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多吃有啥用?我已经吃好了。家里粮食一天比一天少,你是家里大姐,要带弟弟妹妹们出去找一些吃的回来。”女孩低着头闷闷地应着。哪里还有吃的?塘里的鱼虾,山上的草木,田里的蚂蚱,能吃的都被吃光了。有人因为太饿,夜里去偷生产队的秧苗,被发现后可不得了了。听说邻村陈家的二儿子偷了一棵红薯秧子,被发现后差点没被活活打死。
女孩领着三妹一起出去找吃的,看到朱家五伯蹲在村头,呆呆地望着大漠般的一片荒田。女孩走上前打招呼:“五伯,您怎么不去找点吃的?”五伯瞄了女孩一眼,叹了口气,又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吃?吃什么!只有吃观音土了吧?”女孩被恶狠狠的语气吓了一跳,也找不到话接,三妹躲在她身后悄悄地瞧着朱五伯的脸色。气氛低沉而压抑。半晌,朱五伯站起身,不知是饿极了,还是蹲久了,踉跄了一下,一声重过一声叹着气走了。
观音土!她曾听一些长辈谈起过。据说吃了能填肚子,但老人们又说不能吃,吃了好像会很不好。具体怎么不好,她也不知道。“能有多不好?”女孩心中已有了主意,于是带着三妹去找了一把观音土。
母亲看到她手上白白细细的土,劈手夺了过去扔到门外,声色俱厉:“死丫头,谁叫你寻这个来!观音土吃多了会死人的,知道不知道!”女孩愣住了,饥饿、委屈、恐惧,像一张黑压压的网朝她罩来,网越收越紧,近乎掐着她的脖子,要把她脆弱的生命从这寸草不生的荒地上连根拔起。
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三妹虽小,似懂非懂,却也跟着一起哭得满脸是泪。母亲长叹一声,坐在了门槛上,一言不发。
第二天清晨,女孩被母亲推醒。母亲把她带到杂物屋,从最隐蔽的角落取出了一个木箱。“给你看样东西。”母亲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木箱。那是个古朴的箱子,上面刻着“花开富贵”的图案,看得出箱子材质和做工都不错。女孩心里默默盘算——应该可以换几个包子、馒头。
母亲慢慢打开箱子,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双莹白润泽的筷子,光洁如玉。筷子上雕着一枝梅花。女孩惊异于筷子的光滑细腻,不禁用手轻抚。母亲开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原来,女孩母亲祖上曾是晚清的大户人家,家中吃饭所用的筷子都是象牙做的。后来不幸家道中落,只有这一副象牙筷子保存了下来。
晚清的象牙筷子!她自然明白这双筷子价值不菲。像一个穷人猛然间被一袋金币砸中一样,巨大的喜悦包围了她。
母亲不似女孩一样高兴,眉间仍有隐隐愁色,说:“娘只想告诉你,我们家还有一点儿家底。若有一天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们就把这筷子卖掉去换米。”
米!白白的饱满的香软的大米!女孩仿佛已经看到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了。
“但这也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母亲喃喃自语。女孩立刻从喜悦中清醒了过来,心里有了底,便多了几分信心。小心擦拭干净后,女孩将筷子郑重放进箱子,重新藏到那个隐蔽的角落,安慰母亲:“娘,放心吧,我一定带着弟弟妹妹们多找些吃的回来。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卖象牙筷子的。”
不久,老天终于眷顾了女孩一次,竟让她在山另一边找到了一大片茅草。一家人把所有茅草根都割了回来,连夜切成一段段,烘干,磨粉,装袋。茅草根味道清甜,磨出的粉和面做饼,放到鏊子上烘熟,简直是美味佳肴!
心里装着那副象牙筷子,女孩觉得有十足的动力去搜寻食物。她还发现一些鸟粪里未被消化的谷子,洗净包好,荒年里仍然是珍贵的东西。
无论风调雨顺还是哀鸿遍野,时间都不会停留,它只随着宇宙河床日夜奔走。三年困难时期终于结束了。那双象牙筷子仍旧隐匿在角落中,自那个清晨后再未被取出过,只是它莹白的光泽偶尔在女孩心中发亮,然后变得滚烫。
后来,女孩嫁人了。母亲把那双筷子送给她当嫁妆。女孩没有推辞,那双象牙筷子支撑着她在那段最绝望的日子中不停地寻找,最终迎来了希望。
再后来,女孩成了另一个女孩的母亲,又成了我的外婆。
故事结尾,我追问外婆那双筷子的下落。外婆从卧室里拿出那只后来才知是梨花木的箱子,缓缓打开的那一刻,我的呼吸竟然乱了一阵。
然而,打开后我见到的筷子并不如外婆描述的那样美,颜色倒也润泽,但绝对算不上珍品。“失望吗?”外婆一副了然的样子,又补充道:“这不是真的象牙筷子,不过是牛骨做的而已。我母亲欺负我小,拿牛骨冒充象牙哩!”外婆一遍一遍地抚摸筷子,话语像是在指责,语气神态里却充满了被爱的幸福与柔软。
太外婆怎会不知所谓“象牙筷子”只是一双稍显稀罕的牛骨筷呢?但若不是她以“象牙”之名给了外婆一丝希望,她们能否坚持着撑过那三年还是个未知数。
我坚定地对外婆说:“这就是一双象牙筷子!”
外婆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盯了筷子良久,忽然说:“是,这就是一双象牙筷子嘛!”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来,照在外婆的脸上和手中的筷子上。恍惚间,时光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