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的千字美文有哪些

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4-22 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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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2-06-17 19:11

张晓风经典散文
谁敢?

那句话,我是在别人的帽徽上读到的,一时找不出好的翻译,就照英文写出来,把
图钉按在研究室的绒布板上,那句话是:Who dares wins。
(勉强翻,也许可以说:“谁敢,就赢!”)
读别人帽徽上的话,好像有点奇怪,我却觉得很好,我喜欢读白纸黑字的书,但更
喜欢写在其他素材上的话。像铸在洗濯大铜盘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像清
风过处,翻起文天祥的囚衣襟带上一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像古埃及的墓石上刻的“我的心,还没有安睡”。喜欢它们,是因为那里面有呼之欲出
的故事。而这帽徽上的字亦有其来历,它是英国二十二特种空勤部队(简称S A,S )的
队标(如果不叫“队训”的话)。这个兵团很奇怪,专门负责不可能达到的任务,1980
年那年,他们在伦敦太子门营救被囚于伊朗大使馆里的人质。不到十五分钟,便制伏了
恐怖份子,救出十九名人质。至今没有人看到这些英雄的面目,他们行动时一向戴着面
套,他们的名字也不公布,他们是既没有名字也没有面目的人,世人只能知道他们所做
的事情。
“Who dares wins。”
这样的句子绣在帽徽上真是沸扬如法螺,响亮如号钹。而绣有这样一句话的帽子里
面,其实藏有一颗头颅,一颗随时准备放弃的头颅。看来,那帽徽和那句话恐怕常是以
鲜血以插图为附注的吧!
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的是任何行业里都可以有英雄。没有名字,没有面目,但却是英雄。那几个
字钉在研究室的绒布板上,好些年了,当时用双钩钩出来的字迹早模糊了,但我偶然驻
笔凝视之际,仍然气血涌动,胸臆间鼓荡起五岳风雷。
医者是以众生的肉身为志业的,而“肉身”在故事里则每是几生几世*的因缘,
是福慧之所凝聚,是悲智之所交集,一个人既以众生的肉身为务,多少也该是大英雄大
豪杰吧?
我所以答应去四湖领队,无非是想和英雄同行啊!“谁敢,就赢!”医学院里的行
者应该是勇敢的,无惧于课业上最大的难关,无惧于漫漫长途间的困顿颠踬,勇于在砾
土上生根,敢于在砾土上生根,敢于把自己豁向茫茫大荒。在英雄式微的时代,我渴望
一见以长剑辟开榛莽,一骑遍走天下的人。四湖归来,我知道昔日山中的一小注流泉已
壮为今日的波澜,但观潮的人总希望看到一波复一波的浪头,腾空扑下,在别人或见或
不见之处,为岩岬开出雪白的花阵。但后面的浪头呢,会及时开拔到疆场上来吗?
谁敢,就赢。
敢于构思,敢于投身,敢于自期自许 ,并且敢于无闻。
敢于投掷生命的,如S.A,S 会赢得一番漂亮的战果。敢于深植生命如一粒麦种的
阳明人,会发芽窜出,赢得更丰盈饱满的生命。有人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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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经典散文
情怀

不知人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容易着急的人。
行年渐长,许多要计较的事都不计较了,许多渴望的梦境也不再使人颠倒,表面看
起来早已经是个可以令人放心循规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里仍然暗暗的郁勃着一声闷雷,
等待某种不时的炸裂。
仍然落泪,在读说部故事诸葛亮武侯废然一叹,跨出草庐的时候;在途经罗马看米
开朗基罗一斧一凿每一痕都是开天辟地的悲愿的时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视小儿
女睡容的时候。
忽焉就四十岁了,好像觉得自己一身竟化成二个,一个正咧嘴嘻笑,抱着手冷眼看
另一个,并且说:
“嘿,嘿,嘿,你四十岁啦,我倒要看看你四十岁会变成什么样子哩!”
于是正正经经开始等待起来,满心好奇兴奋伸着脖子张望即将上演的“四十岁时”,
几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几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见一幅英文格言,说的是:
“今天,是此后余生的第一天。”
我谛视良久,不发一语,心里却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为止的最后一天。”
我总是着急,余生有多少,谁知道呢?果真如诗人说的“百年梳三万六千回”的悠
悠栉发岁月吗?还是“四季攸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的霸道不
仁呢?有一年,眼看着患癌症的朋友史惟亮一寸寸的走远,那天是二月十四,日历上的
情人节,他必然还有很绵缠不足的爱情吧,“中国”总是那最初也是最后的恋人,然而,
他却走了,在情人节。
我走在什么时候?谁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一切活着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
且把今天当作我的最后一天,该爱的,要来不及的去爱,该恨的,要来不及的去恨。
从印度尼泊尔回来,有小小的人世间的得意,好山水,好游伴,好情怀,人生至此,
还复何求?还复何夸?回来以后,急着去看植物园的荷花,原来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
但也许咯什米尔的荷花湖使人想痴了心,总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红,没想到她们仍在
那里,比六月那次更灼然。回家忙打电话告诉慕容,没想到这人险阴,竟然已经看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她说,“就连这一池荷花,也不是我们‘该’有的啊!”人是
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才知道万事万物包括投眼而来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风,无
一不是豪华的天宠。才知道生命中的每一刹时间都是向永恒借来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
的每一缕柔情都是无限天机所流泻的微光。
而这一切,跟四十岁又有什么关连呢?
想起古代的东方女子,那样小心在意的贮香膏于玉瓶,待香膏一点一滴的积满了,
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掷,将猛烈的馨香并作一次挥尽,啊!只要那样一度,够了。
想起绝句里的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有不平事?”分
明一个按剑的侠者,在清晨跨鞍出门,渴望及锋而试。
想起朋友亮轩少年十七岁,过中华路,在低矮的小馆里见于右任的一幅联“与世乐
其乐,为人平不平”,私慕之余,竟真能效志。人生如果真有可争,也无非这些吧?
又想起杨牧一把纸扇,扇子是在浙江绍光买的,那里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题诗日:
连雨清明小阁秋,
横刀奇梦少时游。
百年堪羡越园女,
无地今生我掷头。
冷战的岁月是没有掷头颅的*的,然而,我四十岁了,我是那扬瓶欲作一投掷的
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间总有一件事,是等着我去做的,石槽中总有一把
剑,是等着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们全家四人到恒春一游。由于娘家至今在屏东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觉
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块土地看作故乡了。阳光薄金,秋风薄凉,猫鼻头的激浪白亮如抛
珠溅玉,立身苍茫之际,回顾渺小的身世,一切幼时所曾羡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听
人说流星划空之际,如果能飞快的说出祈愿便可实现,当时多急着想练好快利的口齿啊,
而今,当流星过眼我只能知足的说:
“神啊,我一无祈求!”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个小摊子前面,一些褐斑的小鸟像水果似的绑成一串
吊在门口,我习惯后伸出手摸了它一下,忽然,那只鸟反身猛啄我一口,我又痛又惊,
急速的收回手来,惶然无措的愣在那里。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忘记痛,第一次想起鸟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忧痛煎急吧?它也隐隐感到面对死亡的不甘
吧?它也正郁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不幸的伯劳,在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头
古老的《诗经》里的一个名字,“七月鸣”。
便是伯劳了,伯劳也是“劳燕分飞”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给我看烤好的鸟,再往前走,他指给我看堆积满地的小伯劳鸟的
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来,免得咬人。然后才杀来烤,刚才咬你的那种因为打算卖活
的,所以嘴尖没有折断。”
朋友是个尽责的导游,我却迷离起来。这就是我的老家屏东吗?这就是古老美丽的
恒春古城吗?这就是海滩上有着发光的“贝壳沙”的小镇吗?这就是入夜以后诏气的蓝
焰会从小泽里亮起来的神话之乡吗?“恒春”不该是“永恒的春天”吗?为什么有名的
“关山落日”前,为什么惊心动魄的万里夕照里,我竟一步步踩着小鸟的嘴尖?
要不要管这档子闲事呢?
寄身在所谓的学术单位里已经是几十年了,学人的现实和计较有时不下商人,一位
坦白的教授说:
“要我帮忙做食品检验?那对我的研究计划有什么好处?这种事是该卫生部门管理
部门做的,他们不做了,我多管什么闲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来,我在学术界怎么混?”
他说的没有错,只是我有时会想起胡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门碰然震开,白衣
侠士飘然当户。
“干什么的?”
“管闲事的!”
回答得多么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四十岁还会有少年侠情吗?为什么空中无中总恍惚有一声召唤,
使人不安。
我不喜欢“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总和衰老、妇道人家、愚弱有关。
而我,做起事来总带五分赌气性质,气生命不被尊重,气环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
要不要管这档闲事呢?管起来钱会浪费掉,睡眠会更不足,心力会更交瘁,而且,会被
人看成我最不喜欢的“善士”的模样,我还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学的梁从来,惊讶的看我在屋顶上种出一畦花来。看到他,我忽然唠唠叨
叨在嘻笑中也哲学起来了。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爱尔兰那边要
打,你管得着吗?巴基斯坦这边要打,你压得了吗?小学四年级的音乐课本上有一首歌
这样说:‘看我们少年英豪,抖着精神向前跑,从心底喊出口号,要把世界重改造,为
着民族求平等,为着人类争公道,要使全球万国间,到处腾欢笑。’那时候每逢刮风,
我就喜欢唱这首歌顶着风往前走。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要
把世界重改造’,我没有这种本事,只好回家种一角花圃,指挥指挥四季的红花绿卉,
这就是辛稼轩说的,人到了一个年纪,忽然发现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过头来‘乃翁依
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现在就管它几棵花。”
说的时候自然是说笑的,朋友认真的听,但我也知道自己向来虽不怕“以真我示人”,
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种花是真的,刻意去买了竹床竹椅放在阳台上看星星也是
真的,却像古代 长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听得金铁交鸣,才发觉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
前约,依然伸手管了闲事。
一夜,歇下驰骋终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适度的凉,我舒舒服服的独倚在一张为看
书而设计的躺榻上,算是对自己一点小小的纵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里是与古
人聊天,与西人聊天。晚上读闲书读报是与时人聊天,写文章,则是与世人与后人聊天,
旅行的时候则与达官贵人或老农老圃闲聊,想来属于我的一生,也无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一双忧郁愠怒的眼睛从报纸右下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向我投视来,一双鹰的
眼睛,我开始不安起来。不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怒睁的眼中天生有着鹰族的锐利奋扬,
但是不止,还有更多,我静静的读下去,在花莲,一个叫玉里的镇,一个叫卓溪乡古风
村的地方,一只“赫氏角鹰”被捕了。从来不知道赫氏角鹰的名字,连忙去查书,知道
它曾在几万年前,从喜玛拉雅和云南西北部南下,然后就留在*山脉了,它不是
特有鸟类,也不是偶然过境的候鸟,而是“留鸟”,这一留,就是几万年,听来像绵绵
无尽期的一则爱情故事。
却有人将这种鸟用铁夹捕了,转手卖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来,打长途电话到玉里,夜深了,没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写信,急着找限时
信封作读者投书,信封上了,我跑下楼去推脚踏车寄信,一看腕表已经清晨五点了,怎
么会弄得这么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紧?
跨车回来,心中亦平静亦激动,也许会带来什么麻烦,会有人骂我好出风头,会有
人说我图名图利,会有人铁口直断说:“我看她是要竞选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两
个小时吧!我开始隐隐知道刚才的和那只鹰的一照面间我为什么不安,我知道那其间有
一种召唤,一种几乎是命定的无可抗拒的召唤,那声音柔和而沉实,那声音无言无语,
却又清晰如面晤,那声音说:“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说话吧!为那不自伸的受屈者表
达吧!”
而后,经过报上的风风雨雨,侦骑四出,却不知那只鹰流落在哪里,我的生活从什
么时候开始竟和一只鹰莫名其妙的连在一起了?每每我凝视照片,想象它此刻的安危,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过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莲,主持了两个座谈会,当晚住在旅社里,
当门一关,廊外海潮声隐隐而来,心中竟充满异样的感激,生平住过的旅社虽多,这一
间却是花莲的父老为我预定并付钱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一点的善意和关怀被人接纳,
有时也觉得自己像说法化缘的老僧,虽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一饭相款,设一榻供眠,真当谢天,比起古代餐风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
运的。
第二天一早搭车到宜兰,听说上次被追索的赫氏角鹰便是在偷运台北的途中死在那
里。我和鸟类专家张万福从罗东问到宜兰,终于在一家“山产店”的冻箱里找到那只曾
经搏云而上的高山生灵,而今是那样触手如坚冰的一块尸骨。站在午间陌生的不市镇上,
山产店里一罐罐的毒蛇药酒,从架上俯视我。这样的结果其实多少也是意料中的,却仍
忍不住悲怆。四十岁了,一身仆仆,站在小城的小街上一家陈败的山产店前,不肯服输
的心底,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呢?
和张万福匆匆包了它就赶北宜公路回家了,黄昏时在台北道别,看他再继续赶往台
中的路,心中充满感恩之意。只为我一通长途电话,他就肯舍掉两天的时间,背着一大
包幻灯片,从台中台北再转花莲去“说鸟”。此人也是一奇,阿美族人,台*律系毕
业,在美军顾问团做事,拿着高薪,却忽然发现所谓律师常是站在有钱有势却无理的一
边,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弃职而去,一跑跑到大度山的东海潜心研究起鸟类生态来。
故事听起来像江洋大盗忽然收山不做而削发皈依、反渡起众人一般神奇。而他却是如此
平实的一个人,会傻里傻气呆在野外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仔细数清楚棕面莺的母鸟
喂了四百八十次小鸟的记录。并且会在座谈会上一一学鸟类不同的鸣声。而现在,“赫
氏角鹰”交他去做标本,一周以后那胸前一片粉色羽毛的幼鹰会乖乖的张开翅膀,乖乖
的停在标本架上,再也没有铁夹去夹它的脚了,再也没有商人去辗转贩卖它了,那永恒
的展翼啊!台北的暮色和尘色中,我看他和鹰绝尘而去,心中的冷热一时也说不清。
我是个爱鸟人吗?不是,我爱的那个东西必然不叫鸟,那又是什么呢?或许是鸟的
振翅奋扬,是一掠而过将天空横渡的意气风发,也许我爱的仍不是这个,是一种说不清
的生命力的展示,是一种突破无限时空的渴求。
曾在翻译诗里爱过希腊废墟的漫草荒烟,曾在风景明信片上爱过夏威夷的明媚海滩,
曾在线装书里迷上“黄河之水天上来”,曾在江南的歌谣里想自己驾一叶迷途于十里荷
香的小舟……而半生碌碌,灯下惊坐,忽然发现魂牵梦索的仍是*山脉上一只我未曾
及睹其生面的一只鹰鸟。
四十岁了,没有多余的情感和时间可以挥霍,且专致的爱脚跟脚下的这片土地吧!
且虔诚的维护头顶的那片青天吧!生平不识一张牌,却生就了大赌徒的性格,押下去的
那份筹码其数值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余生的岁 岁年年,赌的是什么?是在我垂睫大
去之际能看到较澄澈的河流,较清鲜的空气,较青翠的森林,较能繁息生养的野生生命……
输赢何如?谁知道呢?但身经如此一番大搏,为人也就不枉了。
和丈夫去看一部叫《女人四十一技花》的电影,回家的路上格格笑个不停,好莱坞
的爱情向来是如此简单荒唐。
“你呢?”丈夫打趣,“你是不是女人四十一枝花?”
“不是,”我正色起来,“我是‘女人四十一枚果’,女人四十岁还作花,也不是
什么含苞盛放的花了,但是如果是果呢,倒是透青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一切正好,有看云的闲情,也有犹热的肝胆,有尚未怍敛也不想收敛的遭人妒的地
方,也有平凡敦实容许别人友爱的余裕,有高龄的父母仍容我娇痴无忌如稚子,也有广
大的国家容我去展怀一抱如母亲,有霍然而怒的盛气,也有湛然一笑的淡然。
还有什么可说呢?芽嫩已过,花期已过,如今打算来做一枚果,待果熟蒂落,愿上
天复容我是一粒核,纵身大化,在新着土处,期待另一度的芽叶

张晓风经典散文
错误

——中国故事常见的开端
在中国,错误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诗人愁予有首诗,题目就叫《错误》,末段那句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四十年来像一枝名笛,不知被多少嘴唇鸣然吹响。
《三国志》里记载周瑜雅擅音律,即使酒后也仍然轻易可以辨出乐工的错误。当时
民间有首歌谣唱道:“曲有误,周郎顾。”后世诗人多事,故意翻写了两句:“欲使周
郎顾,时时误拂弦。”真是无限机趣,描述弹琴的女孩贪看周郎的眉目,故事多弹错几
个音,害他频频回首,风流俊赏的周郎那里料到自己竟中了弹琴素手甜蜜的机关。
在中国,故事里的错误也仿佛是那弹琴女子在略施巧计,是善意而美丽的——想想
如果不错它几个音,又焉能赚得你的回眸呢?错误,对中国故事而言有时几乎成为必须
了。如果你看到《花田错》《风筝误》《误入桃源》这样的戏目不要觉得古怪,如果不
错它一错,哪来的故事呢!
有位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写过一出《高加索灰阑记》,不但取了中国故事做蓝本,
学了中国平剧表演方式,到最后,连那判案的法官也十分中国化了。他故意把两起案子
误判,反而救了两造婚姻,真是彻底中式的误打误撞,而自成佳境。
身为一个中国读者或观众,虽然不免训练有素,但在说书人的梨花简嗒然一声敲响
或书页已尽正准备掩卷叹息的时候 ,不免悠悠想起,咦?怎么又来了,怎么一切的情节,
都分明从一点点小错误开始?我们先来讲《红楼梦》吧,女娲炼石补天,偏偏炼了三万
六千五百零一块。本来三万六千五百是个完整的数目,非常精准正确,可以刚刚补好残
天。女娲既是神明,她心里其实是雪亮的,但她存心要让一向正确的自己错它一次,要
把一向精明的手段错它一点。“正确”,只应是对工作的要求,“错误”,才是她乐于
留给自己的一道难题,她要看看那块多馀的石头,究竟会怎么样往返人世,出入虚实,
并且历经情劫。
就是这一点点的谬错,于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便有了一块顽石,而由于有了
这块顽石,又牵出了日后的通灵宝玉。
整一部《红楼梦》原来恰恰只是数学上三万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差误而滑移出来的轨
迹,并且逐步演化出一串荒唐幽渺的情节。世上的错误往往不美丽,而美丽每每不错误,
惟独运气好碰上“美丽的错误”才可以生发出歌哭交感的故事。
《水浒传》楔子里的铸错则和希腊神话“潘朵拉的盒子”有此类似,都是禁不住好
奇,去窥探人类不该追究的奥秘。
但相较之下,洪太尉“揭封”又比潘朵拉“开盒子”复杂得多。他走完了三清堂的
右廊尽头,发现了一座奇神秘的建筑:门缝上交叉贴着十几道封纸,上面高悬着“伏魔
之殿”四个了,据说从唐朝以来*代天师每一代都亲自再贴一层封皮,锁孔子还灌了
铜汁。洪太尉禁不住引诱,竟打烂了锁,撕下封条,踢倒大门,撞进去掘石碣,搬走石
龟,最后又扛起一丈见方的大青石板,这才看到下面原来是万丈深渊。刹那间,黑烟上
腾,散成金光,激射而出。仅此一念之差,他放走了三十二座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
合共一百零八个魔王……
《小浒传》里一百零八个好汉便是这样来的。
那一番莽撞,不意冥冥中竟也暗合天道,早在天师的掐指计算中——中国故事至终
总会在混乱无序里找到秩序。这一百零八个好汉毕竟曾使荒凉的年代有一腔热血,给邪
曲的世道一副直心肠。中国的历史当然不该少了尧舜孔孟,但如果不是洪太尉伏魔殿那
一搅和,我们就是失掉夜奔的林冲或醉打出山门的鲁智深,想来那也是怪可惜的呢!
洪太尉的胡闹恰似顽童推倒供桌,把袅袅烟雾中的时鲜瓜果散落一地,遂令天界的
清供化*间童子的零食。两相比照,我倒宁可看到洪太尉触犯天机,因为没有错误就
没有故事——而没有故事的人生可怎么忍受呢?
一部《镜花缘》又是怎么样的来由?说来也是因为百花仙子犯了一点小小的行政上
的错误, 因此便有了众位花仙贬入凡尘的情节。犯了错,并且以长长的一生去截补,这
其实也正是部分的人间故事吧!
也许由于是农业社会,我们的故事里充满了对四时以及对风霜雨露的时序的尊重。
《西游记》时的那条老龙王为了跟人打赌,故意把下雨的时间延后两小时,把雨量减少
三寸零八点,其结果竟是惨遭斩头。不过,龙王是男性,追究起责任来动用的是刑法,
未免无情。说起来女性仙子的命运好多了,中国仙界的女权向来相当高涨,除了王母娘
娘是仙界的铁娘子以外,从女仙也各司要职。像“百花仙子”,担任的便是最美丽的任
务。后来因为访友棋未归,下达命令的系统弄乱了,众花的雪夜奉人间女皇帝之命提前
齐开。这一番“美丽的错误”引致一种中国国仙界颇为流行惩罚方式——贬入凡尘。这
种做了人的仙即所谓“谪仙”(李白就曾被人怀疑是这种身份)。好在她们的刑罚与龙
王大不相同,否则如果也杀砍百花之头,一片红紫狼藉,岂不伤心!
百花既入凡尘,一个个身世当然不同,她们佻达美丽,不苟流俗,各自跨步走属于
她们自己那一番人世历程。
这一段美丽的错误和美丽的罚法都好得令人艳羡称奇!
从比较文学的观点看来,有人以为中国故事里往往缺少叛逆英雄。像宙斯,那样弑
父自立的神明,像雅典娜,必须拿斧头开父亲脑袋自己才跳得出来的女神,在中国是不
作兴有的。还算捣蛋精的哪咤太子,一旦与父亲冲突,也万不敢“叛逆”,他只能“剔
骨剜肉”以还父母罢了。中国的故事总是从一件小小的错误开端,诸如多炼了一块石头,
失手打了一件琉璃盏,太早揭开坛子上有法力的封口。(关公因此早产,并且终生有一
张胎儿似的红脸。)不是叛逆,是可以了解的小过小犯,是失手,是大意,是一时兴起
或一时失察。“叛逆”太强烈,那不是中国方式。中国故事只有“错”,而“错”这个
既是“错误”之错也是“交错”之错,交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两人或两事交互的
作用——在人与人的盘根错节间就算是错也不怎么样。像百花之仙,待历经尘劫回来,
依旧是仙,仍旧冰清玉洁馥馥郁郁,仍然像掌理军机令一样准确的依时开花。就算在受
刑期间,那也是一场美丽的受罚,她们是人间女儿,兰心惠质,生当大唐盛世,个个
“纵其才而横其艳”,直令千古以下,回首乍望的我忍不住意飞神驰。
年轻,有许多好处,其中最足以傲视人者莫过于“有本钱去错”,年轻人犯错,你
总得担持他三分——有一次,我给学生订了作业,要他们每念几十首诗,录在录音带上
缴 来。有的学生念得极好,有时又念又唱,极为精彩。有的却有口无心,苏东坡的“一
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不知怎么回事,有好几个学生念成“一年好景须君
记”,我听了,面摇头莞尔,一面觉得也罢,苏东坡大约也不会太生气。本来的句子是
“请你要记得这些好景致”,现在变成了“好景致得要你这种人来记”,这种错法反而
更见朋友之间相知相重之情了。好景年年有有,但是,得要有好人物记才行呀!你,就
是那可以去记住天地岁华美好面的我的朋友啊!
有时候念错的诗也自有天机欲汇,也自有密码可按,只要你有一颗肯接纳的心。
在中国,那些小小的差误,那些无心的过失,都有如偏离大道以后的叉路。叉路亦
自有其可观的风景,“曲径”似乎反而理直气壮的可以“通幽”。错有错着,生命和人
世在其严厉的大制约和惨烈的大叛逆之外也何妨采中国式的小差错小谬误或小小的不精
确。让叉路可以是另一条在路的起点,容错误是中国故事里急转直下的美丽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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